长安是半夜醒来的,是时腹中还有些隐痛,但已无大碍。她觉着口中发干,遂从床上起来,去桌边倒了一杯冷茶喝了。
双手撑在桌沿,她低着头闭着眼,良久,唇角微微一弯,笑了起来。
被郭晴林设计枉害了冬儿,这个教训固然惨痛,但郭晴林不知道的是,这件事过后,她对他的防备,已然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他救活了她,就代表她一开始预料得不错。让她喝这种药,试探她的胆量与诚意只是目的之一,毕竟那种痛,不是人人都能生受得了的。生受不了时该怎么办呢?去向他求饶。拿什么筹码向他求饶呢?就目前而言,她手里只有一件可以让郭晴林愿意饶她一命的筹码,那就是——上次在甘露殿后花园迷晕她的人,她究竟有没有和她有过交流。
郭晴林势必早就有怀疑,但是,他也深知她长安不是好相与的,明着问,得不到确切答案不说,还容易被她抓住把柄,所以他用这种方式来问。
殊不知,她长安虽是个女人,却是个如假包换的赌徒。那天那人跟她说的话她原本不能确定是真是假,如今郭晴林给她来了这么一出,却正好证明了那人说的话确有几分可信度。
她熬过了这遭,她与郭晴林之间的情况就变成了他仍摸不清她的底,但她却已经确切地知道他的弱点了。虽然那个黑斗篷告诉她那些应该也没安好心,但,在这宫里,原本就不存在所谓的好心。
次日一早,一夜未睡的长寿眼眶深陷精神萎靡地出门,一抬头,正好看到隔壁长安也正在锁门。
“娘啊!”他吓得往后一仰,哐的一声撞在门框上,一副见鬼的表情。
长安疑惑地看他一眼,问:“怎么了?”
“你、你你……你不是……”长寿指着她,手指头都在抖。
长安略一思索,靠过去笑道:“你昨晚上真去敲门了?”
长寿紧张得点点头。
“看到什么了?”长安问。
长寿看着眼前的她,慢慢回过神来,喉头咕的一声,道:“看到你躺在地上,像死了一般。”
“然后呢?”
“郭公公说你死了,还让我把你搬到你自己房里去。”
“然后呢?”
“然后……我很害怕,躲在屋子里一晚上没敢出去,也没敢睡觉。”长寿道。
长安笑了笑,径直向院外走去。
长寿默了一瞬,回过味来,忙追上去问:“长安,你不会怪我对你的‘死’无动于衷吧?我原本是想去禀告陛下的,可是我没有证据,又怕郭公公反咬我一口。他有太后做靠山,要弄死我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我想着等到陛下发现你死了,定然会彻查此事的,待他掌握了一定线索,我再去作证比较有把握。”
长安道:“寿哥,你别多想,纵然我真的死了,也不会怪你没替我伸冤的。人都死了,冤不冤的又怎么样呢?更何况我还没死。只是,能见到你安然无恙,我挺高兴的,总算没有连累你。”
长寿愣了愣,后脊梁突然蹿上一丝冷意,连带的整个头皮都发起麻来。
因为他此时才反应过来,长安明明没死,郭晴林为什么要骗他说长安死了?因为他去敲门引起郭晴林不满,但他平时也没得罪郭晴林,所以郭晴林给了他一个在生与死之间自由选择的机会。如果他真的能如他承诺的那般不敢出卖郭晴林,那么郭晴林就饶他一马。如果他昨夜真的因为怕受牵连而去向皇帝告密的话,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到不了甘露殿,而此时,只怕是已经陈尸某处了吧。
这宫中步步陷阱,就算你自己再小心谨慎,也避免不了旁人把你拖下去。昨夜之事就是最好的例证。
这也是他头一次有些后悔当初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得罪了长安,如若不然,外头有丞相府做他的退路,里头有长安这个得宠的御前听差做他的靠山,他岂不是左右逢源游刃有余?
然而不管怎么说,昨夜的教训算是让他明白了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的道理。丞相府于他而言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在这宫里,他到底还是需要找一座靠山才能保命的。
因着云秀的投案,本来已经审过一次的春和巷学子被杀案又要重审。
钟慕白原本已经和孟槐序谈妥了,如今见忽然又冒出个杀人凶手来,心中起疑,便要求旁听。因为没有旧例可循,凶犯之一陶行时又与钟府沾亲带故,众文官担心到时候钟慕白会借太尉的权势维护陶行时,于是集体反对,最后闹到丞相府。
鉴于钟慕白地位在那儿,讲道理又讲不通,众臣在丞相府吵了一天之后总算得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钟慕白可以去旁听,但丞相也要去旁听,另外再将此事禀报给皇帝,让皇帝也派个人来旁听以作见证。
钟慕白同意。
慕容泓也同意,遂派了郭晴林去旁听。
审案这天,云霭濛濛细雨霏霏。
京兆府大堂上一片暗沉,于是便显得更为肃穆。
作为旁听之人,钟慕白是最后一个到场的。他日常佩剑,随着他走路的节奏,剑柄与腰带上的金带钩互相碰撞,发出一种轻微而又特殊的铮铮声。赵枢现在听见这声音就反感。
彼此见过礼后,钟慕白在公案右侧的太师椅上坐下,扫视一眼暗沉沉的大堂,对一旁的京兆府尹蔡和道:“这堂中如此之暗,为何不点灯?是想瞎判吗?”
蔡和:“……”赶紧命人去点灯。
公案左侧的赵枢闻言道:“都说年纪大了眼睛会看不清,本官虚长钟太尉几岁,看什么倒还清楚得很。钟太尉劳碌太甚,是该歇下来好生保养保养了。”
钟慕白道:“说起劳碌,本官又怎及得上日理万机的丞相?所欠缺的,也不过是那份夤夜佳人送羹汤的福分罢了。”
赵枢见大庭广众之下钟慕白竟然拿厨娘的事来取笑,一时恼羞成怒,冷声道:“钟太尉此言未免刻薄,说得好似堂堂太尉府连个会做饭的下人都请不起一般。”
钟慕白哼笑道:“会做饭的下人自是请得起的,不过又会做饭又会红袖添香素手剪烛的,却是可遇不可求。也难怪丞相红光满面精神焕发,越活越年轻了。”
“赵丞相,钟太尉,郭公公,人已到齐,灯也点了,现在可否带人犯上堂了?”蔡和唯恐两人嘴仗打成全武行,到时收不了场,遂及时地开口打断两人道。
郭晴林虽是代表皇帝来旁听的,但比之另外两人到底身份要低上一等,便等着赵枢与钟慕白先开口。
钟慕白此时倒又懒得说话了。
赵枢强自忍下一口气,道:“开始吧。”
于是蔡和命人带两名案犯上堂。
陶行时一早从狱卒口中听闻了云秀来投案之事,只是男女不同牢,他纵然心焦如焚也无可奈何。如今上了大堂终于见到同样身着囚服的云秀,他心中一激动便欲冲过去,却被衙役牢牢押住。
“云秀,云秀,你为何要这么做?”他叫道。
云秀兀自垂着首安安静静地跪在大堂上,并不理他,也不看他。
“肃静!大堂之上不得喧哗,如若不然,杖刑伺候!”蔡和拍着惊堂木道。
陶行时被衙役押着跪在云秀旁边。因他会武,腕上脚上都带着沉重的镣铐,稍有动作铁链便哗哗乱响。
他喘着粗气看着云秀,云秀却至始至终也未回看他一眼。
因陶行时已被审过,且有了供词,于是此番蔡和便先审云秀。既然云秀自陈是真正的杀人凶手,第一步,自然是交代自己是如何杀的人。
云秀嗓音清澈低柔,字字句句不慌不忙条理分明,除了交代杀人过程之外,她还交代了自己与那学子相识的过程以及杀人动机,前后连贯毫无破绽。
交代完毕,负责记录的师爷将两份供词拿到一起一对比,起身走到公案前对蔡和道:“大人,两份供词关于杀人细节的描述一模一样,但云氏这份供词更为详尽。”
蔡和略略看了看,见的确如此,遂让师爷将供词拿去给三位旁听过目。
在云秀交代杀人过程的时候,陶行时一直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听到此言,当即叫道:“大人,她撒谎!人是我杀的,因为我杀人时她在场,所以她才能做出和我一样的供述。请大人明察!”
赵枢看完了供词,开口道:“此言也不无道理,既然这云氏是陶行时的外室,难保她不是为了救情郎出牢狱而自揽罪名。”
蔡和想了想,便对堂下二人道:“如今你二人口供一致,需得有旁的证据加以佐证,方能让人相信你们各自的供述是否属实。你二人谁有证据可以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陶行时道:“大人,旁的不说,她一介女流,纤纤弱质,怎可能杀得了一个男人?”
云秀道:“大人,罪奴知道杀人凶器在哪儿。”
一直没什么表情的钟慕白闻言神色微动。
陶行时也是吃惊地霍然转头看来。
“你知道凶器在哪儿?”蔡和问。审问陶行时时,他只交代凶器就扔在现场了,然而现场并未找到他说的那把刀子。
“人是罪奴杀的,凶器也是罪奴藏起来的,罪奴自然知道。”云秀静静道。
“那,凶器到底在哪儿?”蔡和问。
云秀自上堂以来,第一次抬起头来看着蔡和道:“大人,在交代凶器下落之前,罪奴能不能问大人一件事?”
“你只需交代与本案相关的事实便可,无需问东问西。”蔡和回绝道。
“蔡大人,这云氏既然是自己来投案的,你还怕她问出什么问题来为自己脱罪不成?还是你蔡大人公务繁忙至此,连听一个犯人问个问题的时间都没有?”钟慕白语气淡淡的,不怒自威。
蔡和忙道:“下官这不是怕耽误了您和赵丞相以及郭公公的时间吗?既然钟大人如此体恤犯妇,那云氏,你有何问题,尽管问来。”
云秀道:“大人,若一个人犯了杀人罪,有可能不判斩立决,改判充军戍边吗?”
赵枢闻言,看着云秀眉头暗蹙。
蔡和斟酌道:“这……要看那桩案子的具体情况如何。若案犯杀人是迫不得已其情可悯,在判决时也可能法外开恩免其死罪。”
“那这桩案子,能对罪奴法外开恩吗?”云秀紧接着问道。
自然不能。在世人眼里,女人勾搭男人是不守妇道,女人杀了男人更是罪加一等。
蔡和清楚这一点,但这云秀问这个问题本来已在意料之外,故而这个答案,他倒也不敢轻易给出。
他正在琢磨如何措辞才妥当,一旁的钟慕白却已替他回答:“自然不能。”
云秀原本是跪直了身子问的问题,听到这个答案后,她缓缓地委顿下来,神情黯然。
“你可以交代凶器的下落了。”钟慕白道。
云秀神情木木道:“那把刀,就藏在里屋紫檀暗八仙立柜背面的暗里。”
蔡和立即派衙役去春和巷的宅子里取凶器,鉴于春和巷离京兆府不近,所以他宣布暂且退堂,待取来了凶器再继续审案。
陶行时和云秀又被押回牢里,而钟慕白赵枢和郭晴林,则被蔡和请至府衙的后堂喝茶小憩。
甘露殿,慕容泓午睡起来,本想看一会儿书的,奈何外头雨声淅沥,明明声音不大,却吵得他静不下心来。
他来到水汽湿润的窗边,看着那细细的雨丝落在碧绿油亮的芭蕉叶上,沿着叶子的纹路蜿蜒曲折地滑到叶尖,再晶莹透亮地落下去。他的心似乎也被这如酥的春雨泡得发软,那水珠儿顺着他心上的纹路蜿蜒曲折地滑到他的心尖上,却悬在那儿要落不落的,吊得人难受。
“长安。”他头也不回地唤。
正在那儿吃枇杷的长安忙将滑溜溜的种子吐在渣斗里,掏出帕子来把手指擦干净,凑过来问:“陛下,有何吩咐?”
“去打伞,朕要去文澜阁。”慕容泓道。
长安看一眼雨幕绵延的窗外,翻个白眼腹诽:又来了,雨中漫步有情调吗?湿哒哒的姐最讨厌了!
“陛下,这会儿下着雨呢,万一把您淋湿了再着凉,不如等天好了再去?”她试图劝说他放弃。
“所以叫你打伞啊,别废话,快去。”慕容泓催促道。
长安无奈,只得去外殿打起伞,慕容泓跟出来,已经正式升任羽林郎的褚翔见状,要派人跟着慕容泓出去。
四月天还未完全暖起来,而侍卫奴才在这样的天气出去,是不能和主人一样打伞的。
“不必了,朕就去一下文澜阁,不远。”慕容泓道。
“陛下,您的安全要紧。”褚翔劝道。
“陛下,您若舍不得侍卫们淋雨,不如我们改日再去?”长安不失时机道。
慕容泓瞪她一眼,对褚翔道:“那你派两个人跟着即可。”
褚翔领命,当即就从殿前守卫中点了两个人跟着保护慕容泓。
四月,宫苑里的花已经开得很好了,这绵绵细雨中一路看去,花苞含露盈盈欲滴,倒也别有一番情趣。
长安撑着伞,慕容泓走走停停,那悠闲惬意的模样,就差拈两句酸诗出来应景了。
没多久,长安的鞋子便湿了,心中不免不耐烦起来,遂道:“陛下,这‘晓看红湿处’的机会您以后还多着呢,不急于这一时。”
慕容泓听她此言说得奇怪,便回过头来想问她什么意思?结果一转身才发现,因为将伞大部分倾在他这边,长安半边衣裳都被淋湿了。
到口的话咽了下去,他将伞往长安那边推了推,转身便走。
长安忙举着伞跟上去。
这回他再也没走走停停,只是时不时地抬起手把前倾的伞往后推。
长安不是那愚钝的,自然知道这是小瘦鸡在体贴她。但是,她淋点雨没事,这小瘦鸡淋点雨就可能感冒发烧,她哪儿能让他来体贴她呢?
于是每次被往后推的伞,总会又无声无息地倾向慕容泓那边。几番这般默默无语的较量之后,慕容泓不耐烦道:“会不会打伞?伞沿遮住朕的视线了。”
“哦。”长安忙把伞举得正正的。
走了一小会儿后,长安偷偷探过头去看走在她左前方的慕容泓,见他白皙如玉的脸上湿润一片,那双眼都被迎面飘来的雨丝给迷得睁不开了,还一本正经地往前走呢。
她心中又是感动又是好笑,便依旧把伞往他那边倾去。
扑在脸上的雨丝突然没有了,慕容泓如何能感觉不到?察觉长安又把伞往他这边倾,他只觉一阵气恼,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气恼她不听话,还是气恼自己身体太差才让她不敢听话。
他霍然停步转身,长安收势不及,伞柄一下磕在他的额头上。
慕容泓:“……”
长安不想为他的抽风之举道歉,遂伸出爪子,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承了一颗水珠下来,一脸疑惑道:“陛下,您哭了?”
慕容泓一把打开她的手,斥道:“死奴才,惯会装疯卖傻。”他朝着与方才相反的方向走去。
“哎哎,陛下,您这是要去哪儿?”长安忙追上去问。
“考工室。”慕容泓气哼哼地丢下三个字。
片刻之后,考工室大堂跪了一地的工匠太监。
“都起来吧。”慕容泓一边用帕子擦着脸上的雨水一边道,“考工令是哪个?”
庄得显忙上前道:“奴才在,不知陛下突然驾临,有何吩咐?”
慕容泓道:“朕要做伞。”
庄得显愣了一下,恭谨地问:“不知陛下想做什么样的伞?”
慕容泓左右看了看,唤道:“长安,过来。”
长安忙凑上来。
慕容泓与她像方才在路上那样一前一后站着,对庄得显道:“朕要做一把能让两个人都淋不着雨的伞。”
庄得显闻言,忙令手下过来量尺寸。
量完之后,慕容泓又叮嘱道:“要又轻又结实方好。”
庄得显领命。
慕容泓这才带着长安与两名侍卫离开了考工室。
文澜阁自建朝至今便一直鲜有人去,如此雨天,那看门的老太监兀自关了门躲在门房睡觉。
长安将门拍开后,老太监听说是陛下来了,吓得险些没晕过去。
慕容泓自是无心计较这老太监偷懒懈怠,不过想着回去换个合适的人过来顶这老太监的差而已。
天色昏暗,又下着雨,这文澜阁怕进水汽湿了书,所有窗户都关得紧紧的,阁中自然就更昏暗了。
长安端着烛台与慕容泓上了二楼,将二楼四壁和顶上悬着的宫灯俱都点了起来,阁中才亮堂了些。
这二楼空间甚是宽敞,放了八座长逾四丈,高逾半丈的书架。
慕容泓在书架间逡巡片刻,仰头看着书架顶上的一册书,对一旁的长安道:“去搬张椅子过来。”
长安想着他方才因为走了那么长段路气喘微微的模样,过去往他身边一蹲,仰头看着他笑道:“陛下,反正您身轻如燕,要什么椅子啊?直接踩着奴才上去得了。”
“朕身轻……死奴才,朕看你又皮痒是真的!”慕容泓情知她说的是事实,才更为羞恼,抬起脚就欲去踹长安。
长安早如百米冲刺一般嗖的一声蹿了出去,还在书架末端长眸眯眯地向慕容泓挑衅:“陛下,纵然您身轻如燕,也是追不上奴才的,还是不要生气了吧!”
慕容泓就算本来不生气,被她这么一挑也生气了,当即一边追过去一边道:“死奴才!别以为没有戒尺朕就奈何你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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