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和钟羡从山上下来, 去竹亭讨茶喝的时候不见嘉容, 问晴岚, 晴岚也不明就里,只道嘉容上茶时摔了一跤, 被送回长乐宫去了。
长安知道嘉容那傻白甜哪天不办砸一两件事都不叫正常的一天, 是以也没放心上。
踏春结束后, 长安跟着慕容泓郭晴林等人回了长乐宫, 又寻隙去了趟太医院。
太医院还是一如既往的清闲,许晋一个人在值班。
“许大夫。”长安跨进太医院大堂。
许晋正在看书, 见长安来了, 便将书放到一旁, 起身招呼长安。
长安自说自话地拖了张凳子到他的桌子旁边, 坐下,扫了眼他手边的书, 赫然就是他曾经心心念念的《诸病起源论》。封面上除了书名之外还有个“四”字, 大约是第四册了。
“安公公突然造访, 可是有哪里不适?”许晋还是一贯的温文尔雅,身为大夫, 身上的书卷气却比文人更重。
“没什么事。就是今早去了趟莲溪寺, 发现寺里一个长得挺漂亮的女尼好像脑子不太好, 不是咬人就是自虐, 觉得挺可怜的。许大夫, 像这种病, 这什么《诸病起源论》里有论述吗?”长安开门便见山, 就想看许晋猝不及防下的反应。
他的反应无懈可击,只道:“就目前我所看完的三册里面,并无关于这方面的论述。”
可惜,回答得太快了,几乎不假思索。这样的回答放在性子急的人身上很正常,但放在许晋身上,不正常。
长安心中有了点底,表情便淡然起来,于是又扯东扯西地与他聊了点别的话题。许晋的表现愈发自然,但既然心中已有戒备,这份戒备便很难不表现在谈话之中。
聊着聊着,长安忽然又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许大夫,能冒昧问一下你的表字吗?”
许晋看着她,眼神中带了点清冷疏离的味道:“安公公好似对许某的私事愈来愈感兴趣了。”
长安笑道:“许大夫别误会,绝没有的事。不过今天杂家跟着陛下去粹园踏春,见他们都有表字,也想附庸附庸风雅,给自己取个表字。听说这个表字要与自己的名字有点关系,在这宫里杂家也没有旁人可以讨教,想来想去,这不就来找了许大夫你么?若你觉着冒昧,就当杂家什么都没说。”
说着,她便站起身来,悠悠叹道:“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想来还真有这回事啊。只不过这与杂家倾盖如故的居然是个疯子,啧啧啧,杂家这都什么命啊!”
许晋眼神中已然混杂了一丝隐忍,但还是彬彬有礼地站起来准备送她出去。
两人走到门口,长安忽转身道:“诶?许大夫,要不你说我表字叫秋君如何?”
许晋原本固若金汤的防线冷不防被砍出一道缺口,他看着长安的眼神几乎都凝固了。
秋君,秋君。如今这世上,会这样叫他的,上天入地也唯有那一人而已。原来长安并非是在诈他,她是确确实实地见过了那个人,并且与她有过交流。
只是,她是如何能让她说出“秋君”这两个字的?就净莲目前的状况,根本无法与人正常交流。再者纵然净莲真的说了秋君,长安又为何会联想到他身上呢?
长安越想越得意的模样,也不管许晋已经僵在了门口,兀自道:“对,秋君。我听闻有些人家喜欢根据孩子出生的月份给孩子取小名,出生在冬天的就叫冬郎,出生在秋天的,就叫秋君,恰好我生日也在秋天。诶?许大夫,如果我没记错,你的生辰,似乎也在秋天?”
许晋看着笑眯了眼跟狐狸一般的长安,冷静道:“安公公,借一步说话。”
长安毫无异议地跟着他来到太医院以北空无一人的药王庙前,许晋一回身,发现长安离他五丈远。
“安公公这是何意?”他站住身子,问。
“虽然许大夫说过医者仁心,只会救人不会杀人,不过这句话杂家是不敢苟同的。外头民间的大夫且不去说,这宫里头的御医,谁的手上能没几条人命啊,手上没人命的,早都被赶出太医院去了。就比如说许大夫这般冰清玉洁云中白鹤一般的人物,看着,就不像个真正的御医。”长安垂着手站在原地,说得云淡风轻,手中,却紧握着慕容泓给她的那把小刀。
她始终坚信人都有两面,正所谓兔子急了也咬人,又何况是人呢?之所以还是冒险跟着许晋来到这无人之处,也不过是为了与许晋打开天窗说亮话而已。毕竟在人多眼杂之处,她的话,也不好说出口。
许晋知道她女子的身份,之前不说,或许是她目前对他来说没有价值,他没必要说。又或许他不愿多惹麻烦,所以他不愿说。但从今往后,对于她的秘密,他必须守口如瓶。
“我不知道安公公此言何意?”许晋一派坦然,目中并无半点杀意。
“没什么意思,就是我这人吧,联想能力丰富了一点。今日去莲溪寺,那名叫净莲的女尼看到我手腕上的疤痕,就认定我是她的秋君哥哥,让我带她回家。我想起许大夫你手腕上与我差不多的位置似乎也有块紫色的瘢痕。再加上知道净莲原是前朝的嫔妃,我这脑子里想的就未免多了点。”长安笑了笑,慢慢地挪了下位置,让自己背对院子死角,将所有能进人的方向都纳入自己的视线范围。
许晋看着她的动作,就知道她起了警觉。一个女人聪明到她这种地步,能在宫中假扮太监并混得风生水起也就可以理解了。
“安公公,你的聪明似乎用错了地方,我与你非亲非故无冤无仇,生活中亦甚少有交集,根本就没有任何利益或立场上的冲突。如果说是因为我知道你一些秘密,然而我并未向外泄露半分,你实不该这般来探我的底。”许晋微微垂下眼睑,神情中带上了一丝惋惜。
“许大夫此言差矣,我并非来探你的底,而是来报你的恩的。”长安道。
“报恩?”许晋抬起脸来,眉头微蹙。
“是啊,正如你所说,咱俩非亲非故的,你却甘冒包庇之罪为我保守那样大一个秘密,难道于我而言,这不算一种恩德吗?所以,不管你是不是真正的许晋,只要你真的是秋君,我想,我就有报恩的机会了。”长安观察着他的表情。
他的眼神愈发冷冽起来,却没说话。
“远的不说,就说这两年,这盛京几经易主局势动荡,不管是百姓还是宫人,都在覆巢之下自顾不暇。在此危局之中,以你的能力,去莲溪寺带走一名前朝的疯妃,应是轻而易举之事。可你为什么没有这样做?是因为这御药房里有别处找不到的灵丹妙药,还是因为皇宫书阁里有你需要的医药典籍,致使你认为留在此地对你与她更好?我认为都不是。我与那净莲虽然只见过一面,却因她将我误认作秋君之故,让我知道她与秋君在一起才是对她的病情最有好处的。但显而易见,现在的你根本做不到这一点。所以我推断出一种可能:不是你不想带她走,而是有人阻止了你带她走。并且,以净莲作为人质,让你替他办事?对不对?这个人是郭晴林吗?”长安单刀直入。
许晋看着长安,依然是那副刀枪不入的模样,道:“守住这个秘密,你我两清。别再关注莲溪寺的任何事情,除非你想同归于尽。”
长安歪头:“那郭晴林呢?若是哪天我动到他,算不算破坏你我之间的这个约定呢?”
“劝你惜命。”许晋别过脸道。
长安挑眉,嬉皮笑脸地走过来,道:“好了许大夫,咱们别说这样沉重的话题了。最近杂家有点食欲不振,你给我配点药呗。”
许晋与她一同向前头走去,趁她不备不动声色地抬头看了眼药王庙左侧的树林,林木森森,方才还对准这边的箭弩因为没收到他动手的指示,此刻已悄无声息地缩了回去。
长安贴着许晋的身侧走,那种如猎物被猎人盯住般的心悸感终于渐渐消退,她无声地松了口气。
危险固然是危险了些,但就算是为了从今往后可以和身边这位高贵冷艳的许大夫一起愉快地玩耍,这个险还是很值得一冒的。
许晋知道自己这样做也是在冒险。但,无可否认,即便不为他自己,他也想为净莲留一条退路。
与此同时,钟羡的贴身随从竹喧乘车来到莲溪寺前,言明是来接客舍中的王进宝的。
里头管事的女尼得了门人的通报,转身去了后院的一间禅房。不多时,她从禅房出来,手中捧了一壶茶,往客舍而去。
客舍里,王进宝长途跋涉而来,本就疲累不堪,如今拿到了王二宝的骨灰,又痛哭了一场,此刻正在榻上昏昏睡着。
女尼敲门无人应声,便自行进了房。见王进宝合衣睡在榻上,她神色微动,将茶壶轻轻放在桌上,蹑手蹑脚地来到榻前,伸手扯过床榻里侧的被子,忽然就捂在了王进宝的头上。
王进宝被惊醒,顿时挣扎起来。谁知这女尼力气大得出奇,凭王进宝怎么挣扎,她就是死死捂住王进宝的头脸不松手。
这场惨烈的谋杀并未持续太久,很快,躺在床上的人便彻底不动了。
女尼在王进宝身上搜寻一番,得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又拿上王进宝的行李和骨灰坛子,一并交给候在门外的一名瘦瘦的衣衫褴褛的男子,道:“去吧。”
男子领命,挎上包袱抱着骨灰坛子往寺门走去。
寺门外,竹喧已经等了一会儿,见有捧着骨灰坛子的男子出来,便迎上去问:“请问可是王进宝王公子?”
那男子讷讷道:“我是,你是何人?”
“我家主人受宫里的安公公所托,派我来带你去办事顺便送你出城的。王公子,请上车吧。”竹喧道。
“哦,那谢、谢谢了。”那男子一副畏手畏脚的小家子气模样,上车时都不知道弯腰,头还在马车门上碰了一下。
竹喧在后面看得直摇头,心思:为了安公公,少爷可真是什么闲事都愿意管。
今天该长寿在甘露殿值夜,夜里,长安独自在房中徘徊。
郭晴林约她去滴翠阁,会有什么目的?她并不认为他是单纯看上了她的色,就如当初他看上长禄一般,毕竟,若是单纯看上她的色,为何当初不下手,非到现在才下手呢?
那他此举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长安手中摩挲着那块乌木令牌,坐在床沿上沉思。
说实话她并不担心郭晴林会伤及她的性命。就目前来看,郭晴林与慕容泓之间已经形成某种并不交心却心照不宣的默契,在这种情况下,郭晴林不大可能因为她来打破这种平衡。毕竟若是真正杠上的话,一个太监总管,能力再大,能大得过皇帝么?即便这个皇帝还未亲政,那也不是一个重量级上的。
她唯一担心的不过是她女人的身份。如果郭晴林那个变态真的只是想和她玩玩某种变态游戏,衣服一剥,她还能怎么遮掩?这是她最大的死穴,她好不容易搞定了许晋,千万不能再来一个郭晴林了。
可若是不去,一来会失去深入了解郭晴林的机会,二来,郭晴林只怕也会思考她为何不去的原因。这是一场豪赌,而她并不能确定自己比对手聪明。
她有些无力地往床上一倒。
去是肯定要去的,问题不过是去了之后如何才能自保。
小刀?得了吧,那陈佟一只手就能将她制服。用毒?如果她没记错,刘汾曾说过郭晴林的师父罗泰把一身用毒的本事都教给了郭晴林,真要用毒,谁先中招还不一定呢。
长安烦恼地闭上眼睛,眼前一片黑暗,脑中却灵光一现。
对啊,怎么把她给忘了?
她一骨碌坐起身来,仔细筹谋一番,觉得可行,当即精神抖擞地整理一下衣冠,准备去长信宫赴约。
“长安。”
堪堪走到紫宸门,身后忽传来一声唤,她转身一看,却是褚翔。
“陛下叫你去甘露殿。”褚翔道。
长安:“……”时间要不要掐得这么寸!
来到甘露殿内殿,长安一抬眼,发现慕容泓正斜倚在软榻上看书,衣若流云发如锦,面若芙蓉神如月,真真是一派春山横卧繁花遍野的美景。
“陛下,您找奴才?”长安行了礼,凑上前道。
慕容泓眉眼不抬,口中淡淡道:“都出去吧。”
原本在殿中的长寿等人都退了出去。
慕容泓这才坐起身,将书往榻上一放,从枕边抽出戒尺,觑着长安道:“把手伸出来。”
长安懵了,抗议道:“陛下,这无缘无故的,您也不能兴之所至就打奴才啊!这体罚还上瘾不成?”
“你自己犯了什么错你自己不知?”慕容泓问。
长安刚想说话,慕容泓补充:“推诿抵赖加十下。”
长安赶紧将到口的话吞下去,跪在慕容泓腿边委屈道:“若您是指在粹园里与郑道晗刘瞻发生争执一事,奴才这不是见您有意捧新贵,顺便就给您创造个机会让您给世家子弟来个下马威么?”
“只为了让朕有机会给世家子弟下马威?”慕容泓盯着她。
给世家子弟下马威自然只是一方面,长安此举,又何尝不是在为她自己立威?
长安收起委屈的表情,轻轻牵住慕容泓的袖子腆着脸道:“既然陛下一早就洞察了奴才的小心思,当时却未将奴才与那两人一并处罚,不就代表您是默认奴才这种做法的么?怎么还给奴才来一出秋后算账呀?”
慕容泓作势用戒尺去打她牵着他袖子的手,长安赶紧放开。
“人前默认,不代表朕心里就赞成你这种做法。自作主张暗藏私心,若不罚你,以后还不知要闯出什么祸来。把手伸出来!”慕容泓毫无商量余地道。
长安闭上嘴伸出一只手。
她近来瘦了,那手便显得愈发纤细,嫩生生的没几两肉,感觉稍重点力便能连骨头都给打折了。
慕容泓有点下不去手,又恐自食其言的话,这奴才会得寸进尺变本加厉,遂狠狠心往那掌心抽了一下。
长安眯着眼等了半晌,不见抽第二下,睁开眸子看了慕容泓一眼。
慕容泓绷着脸道:“小惩大诫。”
“谢陛下手下留情,奴才告退。”长安爬起身正想走。
“去哪儿?”慕容泓问。
“回寓所。”长安道。
“留下,值夜。”慕容泓重新躺回软榻上,拿起书。
“陛下,今晚该长寿值夜。”长安提醒他。
慕容泓置若罔闻。
长安:“陛下……”
慕容泓背过身去。
长安:“……”特么的钟慕白你赶紧来谋朝篡位吧,我保证帮你搞定你儿子!
半个时辰后,长信宫东寓所,郭晴林正在书桌前写字,陈佟悄无声息地从门外进来。
“正如你所料,长安原本想过来的,到紫宸门上时被褚翔叫去了甘露殿,今夜留在甘露殿值夜了。”陈佟道。
郭晴林一手捋着袖子伸笔蘸墨,唇角泛起一个意味不明的浑浊笑容,眼里的神采却益发璀璨起来。
陈佟对他这样的表情再熟悉不过,当即蹙眉道:“他不会赞成你做这样毫无意义却可能带来无穷麻烦的事。”
“那你去向他告状啊。”郭晴林一边落笔一边以无所谓的口吻道。
“宫里新进了那么多嫩雏儿,你找谁不好,偏找他?何况他已经过了你喜欢的年纪了吧。”陈佟还试图劝他放弃。
“为什么偏找他?因为那么多人之中,只有他是皇帝的这个。”郭晴林看着自己写下的字,整张脸都因为跃跃欲试而神采斐然。
陈佟顺着他的目光往书桌上一看,只见纸上赫然写着“逆鳞”二字。
“那般隐忍聪慧,却尚未亲政的小皇帝,他的逆鳞若是给别人碰了,会怎样呢?一想到这一点,我就前所未有的兴奋。”郭晴林眼中闪过一丝陈佟司空见惯的疯狂之色。
的确,这么多年下来,普通的玩具已经不能满足他那日趋畸形的欲望了,他亟需额外的刺激与快感。
“你根本就是个疯子!”陈佟看着他道。
“感谢这世上有我这样的疯子吧!”郭晴林侧过脸看着他笑道,“如若不然,你们这些表里不一的人,又怎会有机会去释放你们那同样见不得光的欲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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