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十八岁的哥哥呀坐在河边,东风呀吹得那个风车儿转哪,蚕豆花儿香啊麦苗儿鲜……”一首《九九艳阳天》,极具有时代特色的嘹亮歌声,从生产队的大喇叭里传出来,这是刘家村生产队通知要上工的信号。
刘艳几乎在歌声响起时,就醒了过来,听了这么老些天,每天都是这一首,原本不熟悉的歌词,现在已经完全能够哼唱了,这个时代的生活,极度贫乏,就这台扩音器,据说是整个公社独有的一份。
她所在的刘家村生产队,属于新建大队,大队之上是泉峰公社,整个公社有八个这样的新建大队,而新建大队,又有十个像刘家村这样的生产队,不过刘家村算是其中最大的生产队,有三百多号人,耕种的土地有五百多亩,还有后面一大片茶籽山。
寻常生产队只有一两百号人口,刘家村生产队因一些历史原因,才没有被一分为二,成了全公社规模最大的一个生产队。
刘艳忍不住猜测,大约是这个原因,全公社唯一的一台扩音器,落到他们生产队了,毕竟,别的队一百多号人,要上工敲个锣就行了。
他们队没有这个大喇叭,还真不一定能全都听到。
“妈去上工了,军子和华子照顾好妹妹。”陈春红在后门外用冷水洗了把脸后,走了进来,对已经起来下了床的三个孩子叮咛道:“华子记住了,等太阳西斜的时候,带你妹妹在山脚下转悠一圈就回来。”然后又看向大儿子,“记得今天下午要干的活,跟华子去生产队认个门,然后去找割牛草的地。”
刘军正伸手揉着惺松的睡眼,听了这话,一下子清醒过来,“妈,我知道了。”
大约刚睡醒,声音里还带着嘶哑,就这一句话,惊得刘华和刘艳兄妹俩眼珠子快要掉到地上了,似看怪物一般看了眼大哥刘军,他竟然也会这样好好说话。
毕竟,回来的这几日,大哥要么拉长着脸不说话,好似谁都欠了他八百斤粮食没有还,要么说话哼声哼气,眼睛鼻孔朝天上看,就没见他好好说话的时候。
没料到,洗了一次碗,睡了一场觉,大哥竟有这样的转变,刘艳抬头望向她妈的目光里,充满了赤*裸*裸的崇拜,似小星星一样放光。
陈春红笑呵呵地摸了下小女儿的脑袋,“好好听你哥的话。”说完,往外走,打开了前门。
好巧不巧,正碰上对面的二伯娘朱红英打开门走出来,仇人见面,分开眼红,这会子急着要上工,不可能打起来,但嘴巴却可以使劲动,拉开大嗓门道:“哟,今天天下红雨了,你这么早出门,我还以为,你又要病倒了,要天黑才能起来,又要请一下午的假了。”
没分家之前,俩人只要打架,陈春红必定装病请假在家里,不去上工,老太太一骂,陈春红不仅在屋里和老太太对骂,还嚷嚷着要去革委会告老太太是封建毒瘤,剥削折磨儿媳妇,连病了都不放过,趁老四不在家,虐待军属,反*革*命,反军队,要和老太太划清界限。
直接把老太太吓懵了。
家里人都被陈春红吓得够呛,陈春红曾经就疯过,惹急了她,拿刀砍人,她都干得出来,所以,她说出这样的话来,大家也不敢逼她,只有老太太看不过眼,常常会狠骂上几句,吼上几嗓子,可是陈春红从来不在意。
“也对,以前没分家,吃公中的穿公中的,靠着我们大家养,占着大家的便宜……”
“谁靠大家养,谁占便宜了,”陈春红直接打断朱红英的乱吠,她原本不想理朱红英的,只当狗吠两声,毕竟,打架吵架是很费力气的,如今不比从前,她下午还得好好干活,可听到这,整个人如同点燃的爆竹,一下子就炸了。
“朱红英,你给我把话说清了,我们娘几个以前吃的穿的,怎么成了大家供养,占大家便宜了,我工分是赚得少,但孩子他爸一年交家里的津帖,不说票据,单单钱就有七八百,你们俩口子加起来,去年一年才赚四百多一点,你家六个人吃饭,还三个半大的小子,能吃死老子,我家三个人吃饭,有两个是小孩,我们仔细把账算一算,到底谁养谁,谁占谁便宜,算出来欠我的,你们年底全给我还回来……”
“一个两个丧门星,挨千刀的,都给我闭嘴,”
胡老太太走出来,听这两妯娌越扯越离谱,瞬间黑了脸,大吼了一声,她就知道,老四媳妇这是在惦记着老四那津帖和票的事,她好不容易养大的儿子,全让这些丧门星给教坏了,抬头看了眼陈春红,“既然要上工,就好好去上工,你是该多赚点工分,好好养家。”
“分了家,我家就不劳你费心了,反正老四赚的,够我们娘几了。”这会子功夫,该出来的人,都从屋子里出来了,陈春红说到这时,特意斜了眼,从正房东侧间走出来的老五夫妇俩,微眯着眼,凉凉道:“这有些人呀,没城里人的命,却养了城里人的身,连地都不会种,小心没了兄弟供养,饿死在马路边。”
胡老太太被人直戳心肝,当即气得个倒仰。
陈春红冷哼一声,看都不看一眼,往外走,真气倒了才好,老四在家,天天装气倒,也该遭一回报应了。
屋子里,刘艳和大哥二哥,又一次目睹了她妈大发神威,见她妈走了,乖觉地关上了门,避开她奶发出的后续余波震荡。
刘华对着大哥和小妹说道:“走,我们也出门,从后门出去,生产队这会子人多,我们先去找割牛草的地。”
“现在?”刘军看着外面热辣辣的太阳光,迟疑了一下。
“现在就走,奶奶等会儿会骂人,还会支使干活。”刘华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她奶在生产队猪场煮猪食,比去地里干活的人,要晚出门。
五月的天气,越来越燥热。
这会子真的是一点防护都没有,接受太阳光的直晒,家里唯一的斗笠,是她妈上工时戴的,刘艳走到太阳底下,立即感受到了一股夏日的炎热,退怯的心思,到底让外界的吸引给打败了,她想去看看外面,早点多了解一下这个世界。
“你们在这树荫底下等等。”刘华把大哥和小妹领到离家有一小段距离的大槐树底下,停了下来,“我忘了拿件东西,要回家一趟,等我一下。”
刘艳点头答应,正好她也想歇一下脚
瞧着二哥转身,飞一般的速度往家里跑去,她心里羡慕不已,二哥体力就是好,没见就刚才这一小段距离,她和大哥已热得湿汗淋漓,她是个头小,又从来没有出过门,大哥是这几年在三伯家养得太娇弱了,白皙的脸庞,已晒得通红。
他们等了大约一刻钟左右,家里上工的人,都已经陆续出门,赶到生产队的集合点,村口一棵大板栗树底下,二哥都还没有回来。
刘军等得有点急躁,对小妹说道:“老二还没有回来,要不我们回去看?”
“再等等看。”刘艳按捺住性子,她不想往回走,走回去了,还得走出来,又得多走些路。
“……站住,你这个讨债的,你给我回来。”
一声熟悉的大吼声传来,刘艳和刘军俩人抬头望去,只瞧着二哥被奶奶给追出了门,追了半条田埂,奶奶气力不济停了下来,二哥见了,才转道往他们这儿跑来,走近了些,刘艳才发现,她二哥手里,拿着一顶竹子编的斗笠。
刘华走到面前,把手里的斗笠戴到小妹头上,对大哥说道:“本来打算拿两顶,大哥和妹妹一人一顶,刚拿到一顶,就让奶奶发现了,只好逃了出来,妹妹小,给她戴,等空了,我缠着爷爷给我编两顶。”
“爷爷编的?”刘艳很诧异,她爷刘老头还有这种手艺,取下头上的斗笠,仔细看了看,是用竹篾编制的,顶上一圈嵌入一层棕毛,可以遮阳。
“当然啦,爷爷的竹蔑手艺在咱们这一带很出名,每年冬天,爷爷帮人编制竹器挣来的钱,交到生产队都能记工分,家里面,奶奶都存了有二十几顶斗笠,就等着别人到生产队来买,多换点工分。”
刘艳听了一愣,头一回知道,挣来的钱,还要上交生产队?
转眼一想,就明白过来了,这是集体经济的时代,不允许接私活,估计不上交,就得被批走资本主义了,唉,刘艳心里叹了口气,想要挣个钱还真不容易,连有手艺都不行,而且这个时代,工分比钱更重要,工分能换到粮食,但钱不一定能买到粮食,到公社粮站的粮店买粮食,除了钱,还要相应的粮票。
且说,对面走过来一人行,有七八个之数,大约是分在这片区域的田里干活,一路走来,一路陆陆续续都有人开始下田,其中走在最前面的一位面色黧黑的妇人,笑着招呼道:“哟,这大太阳的,你们几个要去哪?”
刘华喊了声六伯娘,然后回道:“我们去找能割牛草的地。”整个刘家村,除了少数几个外姓,剩下都姓刘,都是族亲,往上数几代都能攀上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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