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山脉之中, 一个隐秘的洞口前,有位锦衣公子站在洞口,将一只朴实无华的盒子放在脚下。
“陛下,这是您在信中提到的东西, 我带过来了。”唐宁悄悄往里看了一眼,然后马上站回原位, 干咳了声,“这件事无岫并不知道,我出门的时候他刚好在闭关。”
山洞里缓缓传出个声音:“无妨,就算被他知道了也没什么关系。”
“但您在信中说不希望有人知道这个地方,所以我就谁也没说, 毕竟这是我们之间的约定嘛。”唐宁语气轻快, 瞒着司无岫偷偷去做什么事的情况毕竟在少数, 老实说,还挺刺激的。
“阿宁真是个有意思的人。”既然已经跟司无岫成了亲,元帝也改了对唐宁的称呼,和他的家人一样叫他“阿宁”,只不过唐宁每次听起来都有点不习惯。
“你跟她倒是有点像, 反而是她的亲生儿子和她一点都不像。”元帝慢悠悠地说。
唐宁反应了片刻,才明白元帝这话里的“她”大约是司夫人, 也不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来接话比较好。
所幸元帝也不需要他的回答, 他放出一道内力, 从洞口卷走了那只盒子。
过了一会儿, 唐宁听见里面传出盒子被打开的轻微声响, 随后元帝在山洞里对他道:“这确实是慕华的命灯,上面留存着她的气息。”
“陛下是从何得知命灯之事的?”唐宁十分纳闷道,“若是您不提起,我恐怕早就忘记命灯的事了。我这里还有司夫人年轻时的画像,不如一并给您留下?”
“画就不必了,朕有一盏命灯已经足够。”元帝的语气像是有些怀念,“命灯是她从前跟我谈起师门的时候提到的,能够保留一缕弟子的内力,当门人在外遇到危险时,命灯可昭示那人是否还活着。”
“可是这灯已经熄灭很多年了……”唐宁有些遗憾地说。
这灯是他当日从玉山迷宫中取出来的,唐宁本来是想给司无岫留下一点念想,不过司无岫没有要。
司无岫对于自己母亲的遗物都并不执着,因为她最大的遗物——修为丹,以及如何炼化修为丹的手札都在他的身上,对司无岫而言,他有这些东西就足够了。
所以那盏命灯还收在唐宁的芥子石中,和司慕华的那一箱子遗物放在一起。
若非元帝写信给他,唐宁早就把这件事给忘记了。
“多谢你,今日之事不必对外人说起,你回去吧。”元帝最后对唐宁道。
“嗯。”唐宁点点头,他从元帝的语气中就听出他心不在此,那自己还是趁早离开,别妨碍别人比较好。
不过临走前,唐宁又回头看了看元帝修炼的洞窟,里面黑森森的,什么也看不见,也不知道元帝要如何在里面生活。
就在唐宁走后,洞内突然有光芒一闪,而漆黑的洞中,也多了一道明明灭灭的火光。
然而仔细看时,点燃元帝手中那盏残破灯盏的,竟是殷红的鲜血!
元帝不顾伤口流血,将灯盏放在一块岩石上,随后才熟练地为自己包扎。
微光的温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然而当那光芒照向元帝英俊却已经染上风霜的脸时,他那桀骜的脸上多了一抹无奈的笑意。
“到最后,还是你赢了啊……”
……
那一年,在昊阳城,夜幕下万千河灯的光芒映照中,他一眼就将她锁定在视线中。
这姑娘修为高,但性子似乎比较单纯,又容易心软,被别人两句话就骗去了身上所有的银两,穿得挺漂亮却穷得只能在路边啃包子吃。
元战跟了她一路,从她如何被人用苦情的言语和不值钱的眼泪欺骗,到她如何心甘情愿将银两赠送给别人,过程看得一清二楚。
他走到那姑娘身边:“喂,傻女人,你知道自己被人骗了吗?”
彼时少女还因为骗子的话而感动得眼眶通红,听见这番话后转过头,正好和年少轻狂的他视线对上。
“什么叫……被人骗了?”司慕华懵然不懂地看向他。
元战冷冷地指向她刚才走来的方向:“那个人拿了你的钱,并没有像他对你保证的那样,拿去给病重的妻子抓药吃,而是去了赌坊。”
那人拿着钱袋时还得意地对同伙炫耀,说自己碰到了一只肥羊,简直是他最近见过最大的冤大头了,单纯好骗,若是下次见到还要再骗她一骗。
司慕华睁大眼睛:“呀,那他的妻子怎么办,我们得赶紧帮她找大夫才行!”
“不必了,那人根本就是市井无赖,他本就没有妻儿。”元战看她的眼神充满了鄙夷,这人确实是单纯好骗,一看就是被家族保护得很好的世家小姐,丝毫没有经过世事的磨砺。
司慕华松了口气:“那就好,只要没人有事,损失一点钱财也不算什么。”
元战皱起眉,对她的说法感到一丝不悦:“你的钱被骗去了,难道就不生气?你的钱落入市井无赖的手中,只能助长他游手好闲的气焰,于国于民都没有半分好处,难道你不觉得不值?”
司慕华眨了眨眼:“是挺不值的,但是骗都骗了,难道我还能把钱再追回来吗?”
元战满脸不情愿地伸出手,手中拿着的,正是她的钱袋。
司慕华顿时一脸崇拜地看向他,眼里映着河灯璀璨的光芒,宛如天际的星辰。
“你真厉害啊!”
这句话,从他们相识,到此生的最后一面,仿佛已经烙印在记忆中,成为彼此最熟悉的话。
初入江湖的他,就这么与她相识了。
司慕华是个很特别的女人,她似乎并不是那么笨,但她的心里却很少会对人产生怨怼之心,哪怕遭人欺骗,哪怕被人欺凌,她心里始终对人保持一分善意。
“看到没有,那个姓华的早就知道你的身份,所以才会想办法接近你,跟你交换什么定情信物的。”元战仍旧是那副看什么都不爽的表情,“你要不是司家的大小姐,他根本看都不会看你一眼。”
说出这番话时,元战和司慕华两人正趴在华府的屋顶上,悄然掀开屋顶的瓦片往里看,就听见了华昆对他的手下提到赠送家主印信这件事。
华昆曾经在司家做过客,见过司慕华一面,所以再次见面时,尽管她报了个假名,他还是认出了她。再见司慕华时她已经是丹级武者了,年纪轻轻修为就这么高,未来前途可期,所以华昆就这么盯上了她。
司慕华放下瓦片,悄声纠正元战的话:“那也不对,他主要是看中我习武的天分高,家世只是其次而已。”
想了想,她又自恋地补充一句:“当然,我觉得自己长得也不差,要不然他也不可能把家主印信当定情信物给我吧?”
元战:“……”
说她笨吧,她还是偶尔会有聪明的时候,但这种聪明总让他觉得有点牙痒。
“那你是真的打算要嫁给他了?”元战咬着牙问,“即使明知道他别有所图?”
“当然不啊!”司慕华诧异地看向他,“我为什么要嫁一个我不喜欢的人?”
她的眼神仿佛在说“这么简单的事情不是一目了然的吗”,令元战心情更加糟糕了。
“那你还收下他的印章?”元战问。
“不是你让我收的吗?”司慕华清了清嗓子,模仿元战当时那不屑又嘲笑的口吻,“‘难得你也会有人看上,就先收下看看吧’这话,难道不是你说的?”
元战一时无语,过了半晌才瞪了她一眼:“我让你收,你就真的收啊?”
“对啊。”司慕华点了点头,“你这么厉害,听你的准没有错。”
不过,在明白那印章代表的是什么含义后,司慕华又有些犹豫了:“要不我还是把这个印信还给他们吧,家主印信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吧?”
“还什么,他乐意给你,你就收着吧。”不知为何,元战就是不希望让对方好过,最好能将这枚重要的印信藏起来,让华家的人永远都找不到。
“哦。”司慕华也没多想,随手就将东西收进须弥芥子中。
“你的师父应该不简单,能把这么珍贵的法宝送给你。”元战看见她当着自己的面随手就拿出芥子石,有点头疼,“以后你别当着别人的面拿出这玩意,幸好看见的是我,若是有心人,恐怕会对你做出杀人夺宝的事情来。”
“这么严重啊?”司慕华被吓了一跳,然后赶紧小心收起这些东西,“不过我师父确实很不简单,他就像个活神仙,虽然待在深山里,但是什么都知道。而且他只要通过一盏灯,就能探知我的情况,连我遇到什么事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一盏灯?”
“师父说那叫‘命灯’,如果哪天我遇到危险了,命灯会通知他的。”司慕华对他笑了笑。
“你有师父保护,有家族庇护,所以才会养成这样的性子吗?”元战看着她,摇了摇头道,“还真是个不谙世事的大小姐。”
“嗯?你说什么?”司慕华不解地看向他,他刚才说话的声音太小,她没听清。
“没什么。”
元战以为她的性子是因为总是受人保护才会如此,但后来他发现其实并不是这样。
她家族中其实有很多目光短浅又心术不正之人,因为司慕华的武修天赋,和她拜了神秘的师父,令这些人都在表面上恭维她,包括那些长辈。
但实际上,这些人却总是对她旁敲侧击,想要从她身上套到那圣级功法的秘笈,想要她带着自己的嫡系子孙去老仙人那里拜师。
而且因为司慕华的天赋和修为,让司家人觉得可以待价而沽,迟迟没有为她定下婚事,而嫉妒她的堂姐妹又在闺蜜之间散播她的谣言,将她传得极为不堪。
就连司慕华自己的亲兄长,也为了秘笈的事情和她闹翻了脸。
司慕华对所有的责难和欺凌一概承受下来,却坚持着跟师父的约定,守口如瓶,没有将任何有关昊山秘境的事情说出去。
元战之所以会猜到她跟昊山秘境有关,一是因为他有自己的暗卫和情报网,二是宫中的藏书阁曾有相关的记载。
司家只是一个小家族,想要查什么秘密都很容易能查出,司慕华家里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元战全都一清二楚。
但他没有说什么,他始终在等她对自己求救,再出手相助。
可是这一次,她没有再对元战说过任何求助的话,她好像已经忘记自己认识这么一个人,即使她已经知道了元战的本名,知道他是统治月国的元氏族人。
在元战得知她最后被司家许配给一个上流世家七八十岁的老头当续弦时,他终于忍不住了,怒气冲冲地跑到她面前,质问道:“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你明知道来找我,就不用成为家族的牺牲品,为什么不求助于我?
司慕华对他灿烂一笑,笑容很是纯粹,又像是饱经沧桑后的清楚明白:“你是要当陛下的人,你说过你的理想是制衡世家,取消四方驻军,一统河山的。”
要做到这些,就必然需要在各方势力之间周旋,他的后宫,也注定不可能只有一个女人。
“那又如何,你不是喜欢我吗?”元战对她说。
“你总是这么厉害,我想什么,你总能一下子就看出来。”司慕华摇了摇头,对他道,“但是喜欢是一回事,理想是一回事。你的理想是万里河山,我的理想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我们的理想不同,注定只能形同陌路。”
“这是可以兼顾的事。”
“这是无法兼顾的事。”
两人为了这个问题相持不下,但最后还是司慕华的一番话戳穿了元战那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心思。
“其实你对我的喜欢,比不上你对野心的执着。你看,你连如何收拢大权的一二三步都列好了,但对于我们的未来,你连第一步都没想好,全凭冲动行事。”司慕华叹了口气,眼神中充满了无奈。
她还是笨得可以,偶尔却又聪明得令人懊恼。
而就是这个眼神,令他终于理智崩溃,真的全凭冲动和一腔逆反的怒火行事,最终酿成了惨剧。
事后司慕华也没有责怪元战,她只是选择再也不跟他见面而已,而她也因为怀有身孕而主动去退了婚。长老本想让她蒙混着嫁过去,用药延长孩子出生的时间,让别人以为那孩子是对方的老来子,但司慕华拒绝了。
她不想行这种蒙骗之事,只愿自己静静抚养儿子长大。
可是天不遂人愿,在她生产之时,有人对她服下的汤药动了手脚,司慕华心知自己已经无力回天,就豁尽最后的力气把一身修为凝成金丹,送入儿子体内。
最后,她为那孩子取名司无岫。“承岫”有承接江山之意,司慕华不喜欢这个名字,也不希望自己的儿子会走上其父的道路。
“娘亲希望你一世平安,能与所爱之人白头到老,这就足够了……”
随着最后一个话音落地,司慕华的眼睛缓缓闭上。
远处的昊山神宫中,一盏普通的灯盏在风中慢慢熄灭,老人遗憾地捧起灯盏,叹了口气。
这盏灯在神宫角落里落了灰,脱了色,兜兜转转,最终还是来到了元战的手中。
“这确实是无法兼顾的事。”元战闭了闭眼,轻声呢喃,“我选择了江山,失去了你;但那孩子却选择了心爱的人,依循本心而活。”
做出选择之后,就不该再有后悔,所以元帝并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事,也从不会回头去看。
长久以来已经习惯了孤身一人,他不该感到寂寞才是。
只是在看见唐宁和司无岫之后,这种寂寞的感觉开始逐渐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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