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雨下了很久, 不仅没有停下的趋势,甚至还越下越大。
逐渐地, 这片森林开始一点点被洪水淹没。
诺亚还记得不能让那些囚徒一下子全部死掉, 所以在水位开始上涨的时候就抽空去把剩下的那些囚徒换了一个位置——挂到了巨树的最顶端。
而与外界的狂风骤雨形成鲜明对比的是, 树屋之内的他们依然过着平静甚至颇为温馨的生活。
起初安明晦并没有特别注意, 但后来也就意识到了诺亚在做什么。毕竟诺亚每五天离开一次,而且又再也不曾感受到其他囚徒的存在或者战斗的声响,还能是什么原因呢?
这是种很残酷的做法, 用宰杀家畜一样的方式换来几十天的时间, 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必要。
于是安明晦笑着对诺亚道:“给他们一个痛快吧, 即使所有囚徒全部死去, 法则之间也还会留给我们五天时间,足够用来怀念这里了。”
这是他对那些囚徒们仅剩的善意, 也意味着至此他和诺亚之间的时间就只剩下短短五天了。
他们两个离开了逐渐被暴雨淹没的森林, 来到了正在快速消融的冰雪区域。
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安明晦觉得每天都看着那么大的雨会比较沉闷, 虽然其他地方的情况也十分恶劣, 但换个地方看看也是好的。
他们坐在一块融化了大半、漂浮在海水中的冰山上, 安明晦用一只手撑着下巴,神情外柔和地看着被海平面吞没了一小半的夕阳, 闲聊似的率先引出了一个话题:“其实我还算挺喜欢一千零一这个数字的。”
“在某一种人类文明中, 这个数字很容易让人联想起童话故事, 那是种很美好的存在。”
“你喜欢童话故事?”诺亚问道。
“还好吧, 不过如果和悲剧性的故事比起来, 我倒是确实比较喜欢童话一点。”安明晦笑着回答,抬起手指碰了碰诺亚的眼角,“我看的故事其实不多,但也还知道一些。一千零一夜是一本故事书,其中有一个章节,名字叫《终身不笑者的故事》。”
说完这句话,他偏过头看了一眼诺亚,恰好对上了对方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眼神,不过如今那眼神已经不会再让人感到冰冷可怖,反而是连眼角眉梢都温和了许多,像是隐隐带着笑意。
诺亚似乎是在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于是安明晦就顺着这个话题,将这个简单而又似乎意味深长的故事讲述了出来。
“……我好像说得有些冗长了,其实在我看来这是个很简洁的故事。”眼睑微微低垂着,安明晦面上始终带着浅淡的笑容,“总而言之,对于一个没有真正拥有过幸福的人而言,世界上有两扇门是绝对不该打开的。”
“一扇是使人邂逅幸福的门,另一扇是使人在拥有过幸福后回归原点的门。”
说完后,安明晦再一次看向诺亚,嘴角又多上扬了一分,露出了诺亚每一次看都觉得挪不开眼睛的温柔笑容:“所以你可以答应我,永远不要去打开第二扇门吗?离开这里之后,希望你能比现在还要更加幸福。”
“和你一起。”
安明晦笑得弯了眼睛:“是啊,和我一起。你不是还说想为我生下孩子吗?”
这是他的第一千个谎言,距离五天的时限结束还剩下十分钟。
于是他笑着低声自言自语了一句:“距离童话只差最后一步了啊。”
安明晦回望着诺亚,看到那双本就色泽璀璨的眼瞳像是在发着光一样——看起来他的这位神明大人是真的很喜欢他吧。
“时间还剩一些,那我再讲一个关于小美人鱼的童话吧。”
在沐浴在夕阳余晖下的天使不紧不慢地讲述着一个颇为凄美的故事,从第一句到最后一句,面上始终带着浅淡的笑意。
“……最后,小美人鱼依然不忍心用刀子杀死王子,于是在亲吻了王子的额头后,跳入大海中化成了泡沫。”
讲完故事的结局,安明晦突然站了起来,背对着身后的夕阳,低头望着诺亚。
“接下来,请您欣赏骗子先生为您献上的最后一个童话。”他像模像样地模仿吟游诗人的作态行了一礼,口中吐露的每一个字音都好像带着温和的笑意,“我对于未来可能会看到的风景毫无期待,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自己平静的日常从来没有被打破。”
语毕,喜欢说谎的天使弯下腰轻轻地在神祇的额头上落下一个亲吻,随后再次站直身子,张开双臂、舒展羽翼,那对羽翼被夕阳染成橙红色,就像此刻天使面上的笑容一样温暖:
“晚安,我亲爱的王子,祝你好梦。”
安明晦后退了一步站在冰山的边缘,主动让自己向后倒去,落入海中。
诺亚眼看着安明晦倒下,瞳孔收缩的同时下意识伸出手去抓,手明明抓住了那细瘦的手腕,可是却没抓到任何实物,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天使消散成了无数个明亮的光点,如同泡沫一般落入了海中。
下一秒,法则之间坍塌,待诺亚回过神时,他已经再次坐在了那属于自己的神座上,体内再次充盈着神力。
除了至高之神外,再无谁知晓法则之间是对于新神的筛选之地,存活到最后的唯一一个囚徒,将会被赋予神。
神座之上依旧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寂静空荡,看来那些下位神依然没能取得这一块最高神域的认可。
可是他的天使去哪里了?
几乎是在瞬间之内,诺亚的精神力已经蔓延覆盖住了神界、大陆甚至深渊的每一个角落,但是精神力反应回来的信息却只能让他愈发的无所适从:没有,哪里都没有,他找不到安明晦。
下意识摸上那本该有着腺体的后颈,可是当手指摸上去时,诺亚才意识到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属于Omega的腺体,也没有属于安明晦的信息素留存。
至此,神祇为自己精心编织的假象终于裂开了一个巨大的破洞,并且以令人心惊的速度开始崩塌。
以前是他从没有真正在意过他的天使,是他从没有去倾听过安明晦唱诵的赞歌,是他亲自剥夺了安明晦天使的身份,是他让那对羽翼染上灰暗的颜色,是他亲手把安明晦关进了法则之间……
“孩子……”诺亚抬起手摸上自己的小腹,却感受不到那里有一丝生命的波动,很显然就连这个孩子都是不曾存在过的。
神祇眼底的最后一丝光芒也黯淡了下去,金黄色的眼瞳空洞得吓人,像是一潭再也映不出任何事物的死水。
“不行……不可能……是他的孩子……”喃喃自语着,诺亚指尖用力,硬生生撕裂了自己的小腹,像是感受不到痛觉一般,又把伤口撕扯得更大,然后把手指探入其中,混着不断涌出的血水摸索着寻找那根本不曾存在过的孩子,“不可能没有,不可能……”
金红色的神之血从神座上不断地滑落,落入更下一层的神界,又落入大陆,其中蕴含着太过强大的力量,导致了灾难性的空间裂隙频频出现。
一直到连嘴角都开始溢出鲜血,诺亚自虐般抠挖着自己腹内的动作才终于有所停顿,最后一块遮掩着现实的假象也终于脱落。
——你并不是真的Omega,你是神。你不可能怀孕。
——如果谎话超出了第一千个,是会受到惩罚的。
——接下来,请您欣赏骗子先生为您献上的最后一个童话。
他是神,神是不可能为一个天使诞下后代的。
他是从法则之间离开的,而只有唯一的生还者才能离开那里。
他到底还是打开了第二扇门,让一切都回归到了原点,而这个原点处却还少了他的天使。
他最终也还是个不称职的神,没能实现自己曾经向天使许下的承诺,也没能完成他的天使许下的愿望。
如果失职的代价就是永远失去他的天使的话,那这惩罚也未免太过于严酷。
诺亚安静地坐在那里,想着大陆上的那些造物很多都把神当做信仰、当做不可或缺的希望,可是如果连神都弄丢了自己的信仰,又该怎么办?
神祇没有理会自己血肉模糊且依然在流淌着血液的伤口,只靠在这个属于自己的神座上,用嘶哑的嗓子轻声唱起安明晦经常会唱的一首赞歌。
他的喉咙里时不时还会涌出少许血液,使得这首歌曲被唱得不太连贯。
最后一个音符结束时,诺亚用沾染着血液的手指撕裂了自己的咽喉,任由血液大量喷涌而出,任由体内的神力疯狂地涌向四面八方,连一声痛呼都没有发出。
接下来,他亲手挖出了自己的双眼,小心地用体内剩下的所有神力包裹起来,妥帖地存放在神座之下最安全的地方。
这样一来,存在于他双眼之中的法则本源就不会被破坏,这个大陆就不会彻底崩塌。
安明晦说过喜欢那个大陆,也喜欢这双眼睛,他都记得。
***
大陆的历史上曾有过一段灾难降临的时段,被后来的人们称为诸神黄昏。
那一天,神界崩毁,众神死去,大陆上也被无边无际的灾难所笼罩。
无数的信徒失去了信仰,世上再也没有了能够降下庇护的神明。
数不清有多少个学者致力于挖掘推测诸神黄昏的来由,却至今无人能够真正知晓这突如其来的灾难究竟是因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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