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瞻基从骑马到射箭的姿态, 一看就是名师指点过的, 并非普通的骑射师傅所教,永乐帝等人心知肚明,并不十分惊讶,倒是汉王赵王等人皆是惊艳:
他们只晓得大侄子在北平动荡时期当做火种送出去单独保护起来, 心想避世的穷乡僻壤之地, 能见过什么世面?。
再看他瘦成一把骨头、弱得跟小鸡仔似的,一张素白的脸,脸上蓝色血管都能看得清楚,心想这病秧子的模样, 估摸比他肥胖多病的爹身体还差, 唉, 也不知能不能养活大。
可是朱瞻基七年不鸣,一鸣惊人, 谁能想到他弱不禁风的模样, 居然会三株连发这等高超的武艺?
朱瞻基是故意的, 他回宫之后,观察着亲人和亲戚们之间微妙关系,晓得父亲处境不妙, 二叔汉王对东宫虎视眈眈,身为东宫皇长孙, 他没得选, 所谓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 朱瞻基才七岁, 就晓得自己要撑起岌岌可危的东宫了。
故,之前在永乐帝面前表演的时候,他故意有所保留,射中箭靶就可以了,就是准备在端午射柳之日上一鸣惊人,好教他人知道,父亲身体不行,他可以弥补父亲的缺点。
皇长孙惊艳亮相,自然得到满堂彩,永乐帝把大孙子叫到身边,感叹老朱家后继有人。
本以为东宫出丑,却意外逆转成了皇太孙的惊艳首秀,汉王大失所望,皇长孙这五年到底养在那里?到了什么神仙人物调/教?难道大明还有什么不为人所知的神秘势力?这些势力都属于皇太孙?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汉王觉得自己需要重新评估东宫的实力了,那么该找谁打听呢?
父皇是派三保太监和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去接人的,三保太监是父皇心腹,口风严实,找他估摸问不出个所以然,还要被父皇猜忌。纪纲在官场混了那么多年,比较有说话的余地。
于是汉王和纪纲约了个饭局,打听消息。
纪纲到底是混过洪武、建文、永乐的三朝元老级人物了,汉王请他,是给他面子,不能拒绝,欣然赴约。
席间,纪纲好话听着、好酒喝着、美人赏着、礼物拿着,接受着汉王糖衣炮弹的洗礼,只是糖衣吃下去,炮弹全都还给汉王。
纪纲喝得醉了,一张嘴犹如蚌壳,硬是撬不住什么话来。
汉王有着永乐帝的执着,尤不死心,要手下把自己五岁的嫡长子朱瞻壑叫过来。
朱瞻壑是汉王妃韦氏所生,小小年纪,就封为汉王世子,相貌身材和父亲汉王神似、都是圆脸大头、人高马大,生得威风凛凛,端午射柳那日,他也三发全中,然而东宫大堂哥朱瞻基因一手三株连发的技艺最先出场,已经抢走所有的风头,他尽力表现了,依然反响平平。
世子身份尊贵,纪纲连忙站起来行礼,朱瞻壑小大人似的扶着纪纲起来,“纪大人免礼。今日我想请纪大人帮个忙。”
纪纲瞧着这孩子坐在椅子上,脚都达不到地面,晃晃悠悠的,却一副慎重其事的样子,觉得甚是好笑,“世子有何吩咐?尽管说,臣尽力而为。”
朱瞻壑说道:“端午射柳那日,大堂哥表现出色,三株连发,其骑射功夫连父王都叹为观止,我虽也射中三箭,但是远不如大堂哥,知耻而后勇,我这几日在汉王府勤加练习,却一直不得要领,手都磨破了,依然毫无进益。“
朱瞻壑一边说,一边把伤手给纪纲看,小小的手掌有几个挑破的血泡,说道:“名师出高徒,大堂哥又不是天生就会射箭,我想请教纪大人,教授大堂哥骑射之术的高人是谁?我很是仰慕,哪怕三顾茅庐,也要请他指教一二。”
一般皇家传到了第三个皇帝,热血已尽,皇族弟子早就放下祖先马背得天下的武艺,转为在文学和艺术方向发展,类似元朝黄金家族这种彪悍的血统也避免不了这个规律。可是由于永乐帝作为历史上唯一藩王造反得到帝位的特例,这让老朱家崇尚武艺的热血感染到了第四代,武艺兵法依然是他们学习的重点。
朱瞻壑小小年纪,谦虚有礼,礼贤下士,迅速得到了纪纲的好感。
须知纪纲去接皇长孙朱瞻基时,朱瞻基非要面辞干娘胡善围,当场驳了纪纲的面子,这脸打的,至今都有些疼啊。当然,纪纲不至于和七岁的孩子计较什么,他只是觉得朱瞻基太能装了,对人客气中带着冷淡疏离,傲气的很,好像生怕别人不晓得他出身尊贵似的。
朱瞻壑如此诚恳,自曝其短的拉近关系,看着他手掌的血泡,纪纲觉得这孩子挺有意思,话说的让人听起来舒服。
但沐春诈死,和胡善围隐婚,这是国家机密,除了帝后东宫,谁都不能告诉。
纪纲大言不惭拍着胸脯说道:“是臣教的。”
汉王听了,一口茶呛在咽喉,咳嗽不止。纪纲搞情报工作还行,武艺和兵法实在稀松平常,远不如他。就这样的老师,能教出朱瞻基这种学生来?
何况时间也对不上啊,分明是谎言。靖难之役四年,纪纲东奔西跑搞情报,他怎么有空教朱瞻基。
朱瞻壑听到父亲咳嗽,晓得纪纲敷衍自己,到底还是个孩子,闻言鼓着腮帮子气道:“纪大人骗小孩子,说话不算数,我生气了。”
纪纲神秘的降低音调,说道:“有些事情臣不能直说。三株连发的骑射绝技,当年汉王殿下的外公、中山王徐达是会的。此外,当时朝中还有一位出色的将领、昭靖王沐英也是弓马娴熟,家学渊源嘛……汉王殿下博闻广记,应该晓得臣的意思吧。”
汉王顿时懂了,“这五年朱瞻基一直藏在云南黔国公的沐府?妙哉,难怪黄子澄去云南募兵,黔国公沐晟以西南防务为由,一直没有出兵,原来父皇早就将西南沐府收入囊中。这么说,黔国公沐晟就是朱瞻基的骑射师傅。”
众所周知,第二代黔国公沐春和高祖皇帝前后脚去世,故,汉王只能猜到是第三代黔国公沐晟。
纪纲笑道,“臣可什么都没说,全是汉王殿下自己猜的,殿下千万不要把臣的话说出去了。”
看纪纲如此反应,汉王更加确认了自己的猜测,“是我太笨,之前早就应该猜到是云南沐府。靖难之役四年,放眼整个大明,唯有云南一直保持稳定,那地方都是新移民,谁也不认识谁,纵是见到一批陌生的外地人,也见惯不惯,最容易藏人,也最安全。”
朱瞻壑抱着父亲的胳膊撒娇,“父王,我也要黔国公教骑射,下一次骑射,我不能再输给大堂哥。”
大堂哥瘦的像一只螳螂,朱瞻壑本没有放在眼里,在堂哥回家之前,他一直都是皇族的焦点、皇上最喜欢的孙子,可是堂哥一回来,皇上的目光几乎只在堂哥一人身上,这种落差让朱瞻壑心中很是不爽。
输给一只螳螂,要他如何服气?
纪纲暗道:皇族子弟,明里暗里都在较劲,荣华富贵不好好享受,大人也就罢了,五岁七岁的小屁孩不是正好玩泥巴、偷鸟窝的年纪吗?怎么一个个比我活得还累?
纪纲觉得,皇室的小孩子上辈子投胎的时候都忘记喝孟婆汤了,出生就是大人,他小时候多么天真活泼啊。
汉王说道:“黔国公远在云南,如何教你?我为你另寻良师吧。”
朱瞻壑倔脾气上来了,“我不要!我只要黔国公!”
朱瞻壑从小备受宠爱,想要什么几乎没有被拒绝过,汉王甚是惋惜,没有生气,和儿子耐心解释道,“尽说些孩子话——黔国公沐家世镇云南,是高祖皇帝定下来的基本国策,这是祖制。前头那个无能的皇帝一而再、再而三的改变祖制,最后下场如何?何况,黔国公这种边关大将,无诏不得入京,不得出云南一步,你以为是普通大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早早收心了吧。”
朱瞻壑头一回当着外人的面被父亲教训,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要面子的,不想当面哭泣,气得跳下椅子,跑了。
汉王向纪纲道歉,“孩子莽撞,不告而别,让纪大人看笑话了。”
纪纲倒觉得汉王世子可爱起来,这才有个孩子样嘛,忙说道:“世子天真可爱,臣一个大人,怎能与孩子计较。”
不得不说,汉王在一年时间收服朝中一大波臣子是有原因的,除了一表人才、文韬武略,还惯会做人,谁不愿意被尊重、听好话呢。
一场饭局过后,宾主皆有收获,酒足饭饱而散。
次日,纪纲秘密向永乐帝回禀昨日汉王的饭局,“……微臣每一句话都不算是欺骗,反正都是汉王自己领会的。不过,微臣觉得,皇长孙消失这五年,肯定不止汉王一人好奇,不好一直瞒下去。”
纪纲早就不是过去的无脑花瓶了,放着永乐帝这么粗的大腿不好好抱着,琵琶别抱,改投向汉王怀抱,简直白日做梦。他的忠心只能给永乐帝,和汉王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纪纲观察着永乐帝的神色,不置可否的样子,继续说道:“何况,从两岁到七岁,皇长孙相貌多有变化,万一有人从中做文章,会伤害皇长孙,微臣觉得,不如顺手推舟,默认此事,这样对皇长孙的教育教养都有个交代,别人不敢再质疑皇长孙来历不明。”
说的也对,黔国公沐晟为皇长孙启蒙老师,这事对皇长孙有利,也避免了风言风语。
永乐帝正是最爱这个大孙子的时候,听纪纲说的有道理,便同意了,“传朕的密旨,要黔国公沐晟配合,把皇长孙的来历圆下去。”
要沐晟来兜底,是稳妥的法子。总不能暴露了沐春和胡善围的关系,尤其是胡善围,她身上牵扯着太多惊天大秘密,要不是她在背后传递消息,挑拨建文母子自相残杀,建文朝怎么可能败的那么快。
这种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还是藏起来比较妥当,不得轻易出山。
纪纲领命而去,回到锦衣卫衙门,屁股还没坐热呢,汉王府的人匆匆跑来请他去王府看看,“纪大人,我们家世子跑了!王妃急晕过去,王爷已经带人去追了,要小的来请纪大人帮忙寻人!”
涉及皇孙安全,已经不是私人交情了,纪纲忙命人进宫报给永乐帝,自己先带人去汉王府了解情况。
此时汉王妃已经醒了,哭红了眼睛,拿着世子朱瞻壑留下的书信给纪纲看。
五岁的孩子,字体比大人还规整,纪纲一看,用尽了毕生涵养,才勉强克制住笑容:
朱瞻壑这个熊孩子威逼利诱奶娘的家一个成年奶兄弟和几个小厮,带着他跑去云南,找黔国公“拜师学艺”去了。
“我竟不知他平日偷看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小说。”汉王妃把几本封面是四书五经等圣贤之书,里面却是学武修道等市井幻想小说扔到案几上,“小人一味讨好世子,用这些粗浅的小说引诱他,好端端的孩子被拐带坏了。”
纪纲暗道:难怪一路上来报案的汉王府管家支支吾吾,不肯直说世子离家出走的原因,原来是这等“丑事”。
这算什么丑闻?等过个十年,封面还是这个封面,内容就要换成更低俗的“风俗”类世情小说了。
当年胡善围当司言的时候抄检皇子们居住的乾清宫东西五所,就抄出许多这种玩意儿出来……哎,怎么又想起了她。
纪纲猛地一拍脑袋,把胡善围拍出了脑海。
皇族的孩子长得快,一般人还是懵懂顽童的时候,汉王世子就到了中二时期,喜欢幻想,看来几本市井游侠小说,主人公坠崖、落水、流浪时各种奇遇,什么世外高人、神仙洞府、武功秘笈等等。
堂兄朱瞻基离家五年、行踪成谜,归来之后三株连发,大放异彩,这简直就是这些小说里头主人公的人生啊。
朱瞻壑看了进去,很是羡慕,想要效仿堂兄。
此时,汉王世子朱瞻壑的船只已经开到了江西九江,为了掩人耳目,他穿着大红袄裙,头上绑着两个蝴蝶结,做女童打扮,却站在甲板栏杆处,双手在背后交叉,一副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慷慨激昂之态:
既然黔国公不能来京城当我的骑射老师,我就去云南拜访黔国公,练成三株连发之技艺,学成归来,让所有人对我刮目相看!
想到这里,朱瞻壑从负手的站姿改为左手叉腰,右手高高扬起,紧握成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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