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基真是误会自家白胖帅太子亲爹了。其实这不是太子的真面目,他这两年为徐皇后侍疾, 还有从北平搬到南京的长途跋涉, 都要他管着,所以太子目前的体重, 还是瘦了约二十斤的效果。
小基晓得父亲因身体笨重不便,喜欢安静, 喜欢文,便把他这些年每天练的大字拿出来给父亲看,从一个个肥蚯蚓到现在端方典雅、小小年纪就自成风的字体,明显看出是下了苦工的。
太子朱高煦看得点头赞叹,直说写的好,点头的时候, 丰满的脸颊像是一块块夏天的凉粉, 一颤一颤的。
到了晚上, 永乐帝果然来了,要看小基的骑射,他是马背上得天下的, 自然更看重武功。
亲娘太子妃丈夫见儿子消瘦纤长,衣服就像挂在身上似的打飘, 实在心疼,尤其是看惯了白胖的丈夫,就越发显得儿子瘦弱可怜, 但有公婆在, 她不敢说些什么。
小基正要去换方便骑射的衣服, 被徐皇后怜爱的搂在怀里,对永乐帝嗔道:“好了好了,大孙子是回家,又不是来京城赶考的举子,一上来就考这个看那个的,他还是个七岁的孩子,舟车劳顿,回家连一顿饭都没吃,累坏了怎么办,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徐皇后竟是当着儿子媳妇大孙子的面,直接驳回了永乐帝的话。
太子太子妃司空见惯这种场面,并无异样,永乐帝笑道:“梓童说得对,大孙子有些瘦,吃了晚饭早点休息,明日再说。”
小基微微吃惊:他只是听干娘说帝后情深,永乐帝所有的子女都是徐皇后所出,皇后将门虎女,大明开国第一功臣徐达嫡长女,肚子怀着二叔朱高煦的时候,居然骑着马,把二舅徐增寿绑在马后拖行两里,佯做砍手指,逼着二舅从此戒赌,堪称智勇双全。
又听干爹说当年北平保卫战,徐皇后带着一万守军对抗李景隆五十万南军,武器用尽,人手不够,便组织了城中妇孺投掷石块,往城下浇冷水,一夜之间铸就一道冰雪围墙,苦战数日,终于等到永乐帝的援军。如此种种,徐皇后深得永乐帝敬重。
但是道听途说总比不上亲眼所见的直白震撼,徐皇后远比传说中贤良淑德的名门贵女要更强势一些。
小基察言观色,慢慢琢磨出了门道,徐皇后对外表现出来的只是皇权所需要的皇后,和真实的她是有区别的,在宫里关起门过日子,徐皇后的地位比所有皇后都要超然。
家宴上,小基简直眼听八路、耳观八方,他吃的不是饭,是各种讯息,他迫切希望了解自己的家人和家庭关系,吃菜只吃摆在眼前的,反正他也不晓得吃的是什么滋味。
不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步步留心,时时在意。小基回自己家,简直堪比林黛玉进贾府,林黛玉是客人,小基明明是个最正儿八经的主人,却要付出比客人更多的心思去揣摩这个陌生的家。
小基待永乐帝放下筷子,也跟着住筷——他不晓得饥饱,三餐对他而言是任务,不是满足口腹之欲,如果他可以选择,他宁可吃两个猪肉小葱馅饼这等简单的食物,吃完之后再舔干净手掌上香脆的饼渣,就更完美了。
吃罢晚饭,小基跟着太子太子妃告别,一家三口从坤宁宫走到东宫,就好像在云南翻过一个小山的距离。
胡善围早就和小基细细讲过东西六宫,还有东宫等皇宫局,小基觉察到前头的宫人明显在绕路,但太子太子妃都没有说些什么,他只能默默不语,跟着父母身后,始终保持着半步的距离,简直比机械还要准确。
路过一个路口,前方正在砌墙,把一大块地给圈起来,里头霹雳哐啷直响,像是在修路。
小基回想起干娘的讲述,这才明白绕路的原因——前方出现地陷,地基软塌,导致沿路宫墙和宫殿不稳,摇摇欲坠,为了安全,干脆修一道围墙圈住这个地方,直路无法通行,就要走弯路。
皇宫路线错综复杂,小基记住了新路线,确保即使没有人带路,他也不至于在宫里迷路。
路线记起来并不难——因为太子是大白胖子,走的慢,气喘吁吁,很是辛苦。
太子妃时不时拿着帕子给丈夫擦汗,这种事情本该宫人来做,太子妃亲自动手,看来父母关系还不错。
小基暗道:按照规制,太子在宫里是可以坐轿子和马车的,都累成这样了,为什么不坐?
当然,他也只是想想,不敢问出口。
直到太子妃用掉了三块帕子,一家三口才走到绿色琉璃瓦屋顶的东宫。
出坤宁宫时天色还算明亮,到了东宫,已经是掌灯时分。
东宫宫门大开,灯火通明,无论大小宫人,还是侍妾等大小嫔妃,都肃立在侧,迎接这三位正牌主人。
小基看得眼花缭乱,到了正殿,太子太子妃坐定,家人过来见礼。
太子妃指着自己下首坐着的一个面若牡丹、气定神闲、气质不输太子妃的妃子说道:“基儿,这是郭良娣。”
小基通过大明后宫百科全书胡善围那里得知父亲有个出身相当了不得的侍妾,娘家郭家出了两个侯爵、一个贵妃、一个亲王妃、一个驸马、家族弟子个个都是官,活生生的满床笏。
这其中,端敬贵妃郭氏差点就封为继后了,可惜因儿子鲁荒王误服丹药暴亡而伤心,一病去了(胡善围肯定不会如实说郭氏其实是因鸩杀孝康皇帝朱标,而被高祖皇帝赐死的真相)。
更重要的是,郭家经历了洪武、建文、永乐三朝,依然屹立不倒,在靖难之役的时候,郭家弟子暗中递送军情、各种放□□,立下汗马功劳,更别提侧妃郭氏在北平保卫战时也披上戎装,跟着徐皇后登上城楼杀敌的功绩。
父亲封太子,母亲封太子妃后,郭氏也封为东宫良娣,地位仅次于太子妃,几乎可以说是平起平坐。
小基连忙向庶母郭良娣行礼。
郭良娣站起来受了他的礼,这又让小基对这位地位超然的宠妃有了新的认识:郭良娣不是持宠而娇之人,礼数上一点都挑不出毛病,她没有坐着,而是站起来受嫡长孙的礼。
不仅如此,郭良娣一挥手,服侍的宫人端来厚重的见面礼,“几个小玩意儿,拿去耍。”
郭良娣出手,小基当然不会真的以为只是“小玩意”,慎重其事的道谢。
郭良娣对着太子妃笑道:“小时候我还经常抱他,软绵绵像个汤圆似的,这一晃五年过去了,小大人似的模样,更让人疼爱了。”
小基越是懂事,太子妃心中越是心疼,在那个动荡的岁月,谁都不敢肯定北平是否能够守住,儿子作为燕王府唯一的孙辈,必须想办法保住“火种”。
但凡事皆有代价,儿子是保住了,沐春胡善围夫妻把孩子教的也不错,可是她能够感觉到儿子的焦虑和疏离,七岁的男孩子啊,应该是调皮捣蛋狗都嫌的年龄,儿子懂事的模样,让她心疼又愧疚。
养孩子太操心的了不行,一点心都不操、眨眼变成成年人般懂事也不行,就好像白得了一个儿子,让人惴惴不安。
郭良娣一语道破了太子妃的心事,太子妃颇有知己之感,便顺手推舟的揽过儿子,时隔五年来第一次磨蹭着儿子的脸,一张白净面皮下都能摸到骨头,“我的儿,你太瘦了,回到家里,我给你好好补补。”
小基被母亲一摸,立刻紧张起来,分析着母亲是什么意思,好像暗指干爹干娘没有把我养好?可不能让母亲误会了干爹。
小基忙说道:“儿子在云南,干爹干娘一直很精心的照顾儿子,凡阿……善祥妹妹有的,儿子都有,儿子就是舟车劳顿,路上食欲不振,有些消瘦,过几个月就好。”
小基本想说阿雷妹妹,半路改口,觉得阿雷七岁了,不好总是叫她的小名,于是改口叫大名“善祥”。
其实太子妃没有怪罪春围夫妻的意思,只是作为一个母亲本能的表达,说儿子瘦了,但儿子明显紧张过度,误会她的意思。
唉,纵使亲母子,也不能放任随意,一个不小心,就有了误会。
太子妃有些黯然神伤,太子却摸了摸腆下去的肚皮,对郭良娣说道:“有没有给孤留点吃的?孤还饿着呢,刚好要基儿陪孤一起吃,两个人吃的香甜。”
郭良娣噗呲一笑,“就知道太子在皇上皇后面前不敢放开吃,今儿又是步行回来的吧,想必太子也饿了,早就备好了席面,饭菜都隔着热水温着呢,就等太子回来了开席。”
大明皇室的亲子关系,简直就是遗传厄运,一代接着一代,都各有各的痛处。皇上皇后并非不爱长子,只是作为一国储君,太过肥胖了终究影响健康,于是帝后都要太子少吃点,多走路,太子是孝子,当然说好,不会违背父母的意愿,可是他那么庞大的体型,吃着正常人的饭量,着实饿的难受。
小基明白了亲爹不坐轿子的原因:要减肥。
郭良娣在身边一打趣,太子妃立刻从伤神里走出来,心想来日方长,总有一天能够修复母子感情。
于是太子妃也是一笑,“这下太子更有正当理由吃加餐了。”
太子憨厚一笑,“稍微填一填肚子,不会吃撑的。走,儿子,陪爹吃夜宵去。”
相比其他人,太子是和小基最天然亲近的,或许是胖子天生带有亲和力的缘故。
小基跟着太子出了正殿,心想东宫不是还有一个李姓的侍妾生了儿子,封了良媛吗?小弟弟可能因为还在襁褓里睡觉,不能去正殿见他这个大哥,但李良媛为何在正殿不配有座位?良媛地位仅仅在良娣之下啊……
小基真是有操不完的心,满腹心事陪着太子吃夜宵,太子妃和郭良娣轮番为他布菜,长者赐,不能辞,只要夹在碗里的都吃完了,小基吃得有些撑,但不敢拒绝。
还是太子叹道:“你们两个有了儿子忘了丈夫,尽往他碗里夹菜。差不多得了,一口气吃不了个大胖子,小心儿子积食。”
郭良娣笑道:“太医说了要你少吃多动,这动筷子夹菜也算是动过了,我们也是为了你好。”
太子妃亲手舀着碗火腿豆腐汤,“喝了这个就停,别吃了。”
太子点点头,盯着太子妃手里的汤勺,“喂,你别只舀汤啊,这跟喝水差不多,你舀几片火腿进去,这火腿本来就切得像纸一样薄,还切成了细丝,根本就不占地方。”
太子妃说道:“这火腿炖过汤,滋味都在豆腐里,你吃豆腐,就算是吃过火腿了。”
竟一片火腿丝也没加,只是两块豆腐一碗汤。
太子无奈,堂堂一国储君,居然“屈服”在妻妾的安排之下,喝了碗豆腐汤住下了。
小基却越发觉得太子亲切——太子馋肉的样子,和阿雷妹妹好像啊。
小基心想,要不要从明天起给亲爹偷偷捎点肉吃呢?
且说东宫小基正以父亲为突破口,渐渐了解和融入皇室。纪纲刚刚完成护送任务交差,一路紧张这个宝贝疙瘩的安全,累得要命,连宅邸都不回,交了差事,就立刻去瓮堂(澡堂名)里泡澡放松。
早有锦衣卫去瓮堂清了场子,纪大人的“贵体”岂能被人围观,偌大的圆形池子里只泡着纪纲一人。
纪纲舒服得快要睡着时,心腹过来说道:“南康公主府的女官江全要找您说话,这么晚了,要不要她明天——”
纪纲冷冷的看他一眼,“我早就说过了,江女官若有事,直接来禀报便是,这地方不便见面,你安排一个画舫,我过去说话。”
当年毛骧被凌迟,是江全去死牢送去一壶麻痹神经的酒,减轻了毛骧的疼痛,纪纲牢记江全的大恩,如今他正得势,对江全照顾有加。
秦淮河上,画舫如星星点点,在这条玉带上穿梭,江全戴着兜帽,遮着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登上画舫。
纪纲已经穿戴整齐,恭恭敬敬请江全坐下,“江女官连夜找我,可是有急事?”
江全摘下兜帽,脱去面纱,抬起头,灯光下,眼睛一片红肿,“我无事,是南康公主……胡观这个畜生,居然偷娶娼妓为外室!堂堂公主之尊,岂可与娼妓共侍一夫!可是南康被胡观花言巧语蒙了眼睛……”
原来南康公主下嫁胡观之后,胡观晓得此生富贵都要靠公主,卖力的讨好伺候公主,赢得了公主芳心,还生了一个儿子胡忠。
南康年幼失母,幼年、童年、少女时期辗转数个嫔妃手里抚养,生活环境不稳定,虽身边一直有女官江全保护着,但到底比不上亲娘,长成了懦弱的性子。
心里极端缺爱的女人,也往往容易被渣、被男人的一时温存、花言巧语所蒙蔽,胡观略施手段,南康公主便对他死心塌地,加上生了儿子,就更加相信胡观。
江全历经沧桑,一眼就看出胡观的真面目,总是劝南康要摆正公主的架势,不要被驸马摆布。胡观则装委屈白莲花,在南康公主那里给江全上眼药。
南康公主对胡观越发依赖,反而对陪着她长大的女官江全渐渐疏远。江全无奈,心想看在重外孙胡忠的份上,总不好拆散这个家,胡观人坏,但量他也不敢对公主使坏,凑和过吧。
江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胡观晓得这个女官人脉广,很是厉害,不敢过分,两方休战,相安无事。
胡观仗着公主敛财,都说保暖思那啥,胡观和秦淮河一个花魁娘子勾搭上了。
江全一直防着胡观,拿到了把柄,当即向南康公主捅破此事。可是胡观不承认,还神不知鬼不觉把那花魁娘子不知藏哪去了,来个死无对证,还反咬江全心理变态,故意挑唆他们夫妻不和,要赶江全离开公主府。
南康公主选择相信胡观,但是多年情分,到底舍不得江全这个赤胆忠心的女官,公主劝江全莫要再疑神疑鬼了,一把年纪,在公主府安度晚年多好。
江全怎么可能咽的下这口气?她可是为了考女官、找女儿,苦读十年书的狠人啊!
她表面答应公主,向胡观道歉悔过,施展缓兵之计,等到纪纲一回来,立马连夜找来,求纪纲帮忙,找到胡观偷藏的花魁娘子,要南康公主看清胡观的真面目。
纪纲听了,说道:“当年毛大人被凌迟,是胡观起头攻奸毛大人罗织罪名、冤杀朝廷重臣。我晓得胡观是为了给东川侯一家人报仇,也是高祖皇帝要杀毛大人,以平息众怒的缘故。但是他既然心甘情愿被人当枪使,就要知道当一杆枪的后果。”
“只是,胡观是南康公主的驸马,江女官和南康公主的关系,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情吗?为打老鼠,伤了玉瓶,不值得。如今胡观敢这样算计江女官、欺骗南康公主,新仇旧恨,我必不会放过他。您一句话,想把胡观整成什么样?”
江全目光结了冰,“有他在,南康不会幸福的,她陷入爱情陷阱越来越深,迟早会遭遇致命打击,不如及时止损。纪大人想要他怎么样,我就想要他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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