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你在那里, 遵守孝道和交税都是无法避免的。虽然小基“藏在云南无人识”, 但该守的规矩还是要守的,小基要为外祖父张麟服齐衰一年, 三个月内不能吃肉, 这一年还不能进行听戏等娱乐活动,不能穿毛皮绸缎等华丽的衣服。
幸好昆明的冬天并不冷,小基穿着厚实的粗布棉袄也能抗过去。不能吃肉,沐春这个饲养员就用牛乳和鸡蛋喂他, 看他实在馋肉了,就请了饭馆专门做素菜的大师傅用面筋豆腐做各种口感和味道与肉极其相似的素肉给他吃。
身为嫡长孙,在孝道上是不能有污点的,尤其是皇室的嫡长孙。
沐春小时候是个敢在供奉祖先祠堂里炸屎、发粪涂墙的“逆子”,但是对于皇孙, 他要尽到干爹的责任。
反正吃素的又不是他。他一天不吃肉都熬不下去。
阿雷把肉饼藏在裙子里,偷偷递给小基, “基哥你吃,他们都不知道。”
小基摇头,“不吃。”
“厨房刚刚烤出来的, 可好吃了。”阿雷拿出圆溜溜的肉饼, 咬了一口, 圆月立刻出现一个缺口,肉馅脱离了面饼的全面封锁, 肉香四溢, 对小基的味蕾发起了猛烈攻势。
非常简单又经典的馅料——七分瘦三分肥猪肉小葱馅。猪是自家小农场养的黑皮走地猪, 肉质鲜美。葱是河畔挖的翠绿小野葱。两者搅拌在一起,简直是天作之合,一对神仙伴侣。
小基一副老成模样,不过到底是个孩子,闻着久违的肉香,立刻口水泛滥,被肉香攻得溃不成军,素肉到底比不上真肉,起码这香气是骗不了人的。
小基咕噜一声咽下口水,“我要为外祖父守孝,不能吃肉。”
阿雷不愧为是沐春的亲闺女,思维清奇非俗流,“你认识他吗?你跟他很熟吗?”
“不认识,不熟。”
何止和外祖父不熟,连亲父母也是陌生的,小基小大人似的一叹,“可是他是我外祖父,听护卫们说,我外祖父是为了保护北平受的伤——也就是干爹抱着我出海逃走的那次战役里受伤落下的病根,他是个了不起的将军。我应该好好为他服丧。”
张麟彭城侯的爵位,是靠着拼杀得来的,绝非普通靠着裙带关系受封的外戚,得到了燕王府将士们的尊敬。
阿雷说道:“姐姐给我讲庄子的故事,说庄子在妻子死后鼓盆而歌,真正的悲伤,是不能只看外表的。我问姐姐,她要是死了,我能吃肉吗?姐姐说,我想吃就吃,无所谓,只是不要给外人瞧见了。”
阿雷把肉饼再次递给小基,“现在没有外人,你吃吧。”
小基流着口水拒绝,“你姐姐同意了,我外祖父没来得及同意啊,不能吃。”
阿雷有些不耐烦了,拿起肉饼就走,走了三步,想了想,停下脚步,转身说道:“孝期不吃肉,是为了不杀生,做福报。这样好不好,从今天开始,你吃一天肉,我吃一天素,咱们轮着来,你吃这个肉饼,我今天吃素。这样不用杀生,你也能吃上肉,照样积福报。”
还可以这样?小基想想,好像是这个道理,但又觉得好像不妥,“可是,这样你隔天才能吃到肉。”
阿雷难以理解小基的想法:“可是,我们两个就能隔天都吃上肉,明明多好的事,被你说的那么凄惨。”
小基承受着成年人都难以承受的压力,看似积极向上,其实天性悲观,以最坏的打算,全力以赴做最大的努力,总是以最好的一面示人,这是勇敢,但真心活的很累,因而总是胖不起来,五岁的小孩子,装着五十岁的灵魂,负重前行。
阿雷天性乐观,这种乐观是会传染的,同样一件事,在她看来是一桩两全其美的好事。
小基最终吃了那块肉饼,连掉在棉袍上的饼渣都舔干净了。
阿雷这天破天荒的没有碰肉,为了保守秘密,还拒绝向姐姐姐夫解释。
胡善围还以为女儿食欲不振,用山楂熬水给她开胃。
小基为了报答阿雷的肉饼,转头就“出卖”了干爹沐春,把每晚的夜宵酥酪的事情说了,“我给你留一半,等熄了灯,你先装睡,我偷偷给你端过去。这是不能说的秘密哦。”
还有这等好事?阿雷当然答应了。
不过,这都瞒不过胡善围的火眼金睛,她可是个破案高手,从阿雷和小基轮番吃肉、以及早上给阿雷穿衣服时,闻到可疑的奶香发现了端倪。
胡善围没有戳破两个孩子的小秘密,只是每晚估摸着阿雷吃完了夜宵,就去“叫醒”她,再刷一次牙。
冬天不像夏天那么暴晒,阿雷渐渐捂白了,虽隔天吃素,但吃了三个月夜宵,身材依然保持圆润,从一颗黑乎乎的卤蛋,变成了一颗白嫩嫩的水煮蛋。
到了春天,两人都长了一岁,阿雷的光头长出了头发,勉强可以用红缎带扎一个冲天炮似的小辫
子,胡善围明天早上不亦乐乎给女儿打理头上几根黄毛。
保暖思娱乐,以前胡荣隔几天就带着两个孩子去茶馆看热闹滑稽的《西游记》,因阿雷要守孝,这一桩娱乐就免了,小基馋馋的目送阿雷去看戏,他只能在家里写大字。
这一天,阿雷看戏归来,手里拿着一个涂得五彩斑斓的孙悟空面具,又偷偷翻箱倒柜,把冬天铺在床上的虎皮褥子翻了出来,用剪刀剪了一块虎皮,围在腰上,当成孙悟空的标志性装束——虎皮裙。
折了几根柳枝,编成头箍,插了两朵浅黄的小雏菊,立刻变成了孙悟空头上戴的金箍。
阿雷把小基唤到树荫下,顺手折了一根树枝当金箍棒,戴上面具和“金箍”,围上虎皮裙,“你不能看戏,我演给你看啊。”
小基:……
阿雷单腿一个金鸡独立,右手搭在额头上,摆出孙悟空招牌动作——手搭凉棚远眺前方,捏着嗓子说道:“师傅!有妖气!”
小基:……
阿雷拖着棍子,画了一个圆圈,把小基圈在里头,叮嘱道:“师傅,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我去化些斋饭来吃。”
“你不要出这个圈哦,出了圈就被妖怪抓走了,洗干净了上蒸笼吃掉。”
小基毕竟还是个孩子,短暂震惊过后,乖乖蹲在圆圈里,立刻进入了角色,扮演唐僧,“为师不走,为师肚子饿了,就在这里等你化缘。”
阿雷点头,大呼一声,“筋斗云!”
阿雷假装乘坐云朵,快步跑去厨房摸了两个肉饼,分给小基一个,两人一起坐在圆圈里吃起猪肉小葱肉饼来——已经过去三个月,小基可以正常吃肉了。
阿雷为了演好孙悟空,要沐春教她耍棍子、翻跟斗,沐春也乐意教女儿,阿雷是个灵活的小胖子,小孩子骨头又软,一个月下来,她连翻十个跟斗,还能站得稳稳当当。
沐春瞧着可爱,干脆请了一个唱戏的武生教她,阿雷的孙悟空演技越发精湛。胡善围没有阻止,女儿成了个皮猴或者大家闺秀都无所谓,难得阿雷待人真诚,用心去解决小基守孝期间的问题,反正她开心就好,当父母的有能力为她撑起一片天,容许她自由成长。
何况学孙悟空还有意外收获,到了初夏,阿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了下来,不再是个胖姑娘了,嘻嘻笑的时候,颇有些清丽的小模样。
阿雷不知从那里听了一耳朵话,问胡善围,“姐姐,小基哥是不是要走了?”
胡善围点头,“嗯,他是我们家的客人,他有自己的家。他的家人也很想他,只是出于很多原因,暂时不能接他回家。”
阿雷想了想,问:“就像姐姐那四年不能回家的原因一样吗”
胡善围听了,差点当场飙泪,“是的,这世上没有人能够随心所欲。除了姐姐给你讲过的庄子,不过这种圣贤似的人物,几千年来也有那么一个庄子。”
阿雷听了,知道小基离开已成定局,她脸上出现和年龄不符合的惆怅,“小基哥既然要走,他为什么来我们家呢?我跟他都玩熟了,从记事起就家里就有他。就像养小黑一样……”
阿雷打了个嘘哨,猎犬小黑闻声而来,阿雷揉着小黑的耳朵,“我都养熟了,小黑要走,我会很难过,但是邻居家的大黄走了,我就觉得无所谓。”
胡善围反问:“你希望小基哥在在别人家当客人吗?”
阿雷张开嘴巴要回答,但是脑子一时卡住了,嘴巴保持着张开的状态,一动不动,很是纠结,过了好一会,才鼓着腮帮子,一跺脚,“哎呀,姐姐这话好没意思,我不跟你说了。”
阿雷也遇到了解决不了两难问题,立刻开窍长大了,从这个夏天开始,就不要沐春洗澡了,家里养成小猪似的胖兔成年了,产可四个小崽,她大方分给小基一半,“你回家的时候拿去养。”
昆明这里,众人都做好了小基回京的准备,小基每天练字,都挑出最好的一副字装进箱子里,等着给父母看,表示他从无偷懒。他背着儒家经典,纵使不懂里头的内容,也硬背下来,据说祖母皇后喜欢读书,号称“女诸生”,想必回家之后会考校他的学识。
除了读书,小基还要练习骑射,从一百个护卫殷切的眼神里,他将标准定的远高于自己的年龄,他不想让那些素昧谋面的家人失望,他一定要把一切都做到最好才可以。
他无师自通了他回宫和干娘胡善围回家是不一样的,干娘只需做她自己,而他有太多的条条框框和标准,一旦做不到,他就没有资回家。
尤其是当他左等右等,从春等到夏,从夏到秋,写的大字装满了一个箱笼,连盖子都差点扣不上了,接他的人还是没有来。
小基开始自我怀疑,难道是我做得不够好,他们不要我了?
于是小基近乎苛刻的要求自己,好容易长的几两肉又消瘦下去。对此,胡善围和沐春几次劝解,小基表面“是是是”,然后……偷着练习,偷着背书。
这样只会更累,还不如以前呢,皇家的孩子注定要比一般付出更多。
没得办法,夫妻两个只能由得他去,要他别偷偷摸摸的学,小心熬坏了身体。
也只有和阿雷在一起,尤其是看她自扮自演孙悟空时,小基才会放松下来,露出属于孩童天真无邪的笑意,偶尔还跟着阿雷一起学孙悟空翻跟斗,他瘦,因而扮起孙悟空来更有优势,这让阿雷很是嫉妒。
最后一片秋叶落下,又过了年,依然没有人来接小基。
永乐二年,开了春,小基和阿雷都七岁了。
小基看了新一期的邸报,东宫一个侍妾李氏生了儿子,取名朱瞻埈,这是皇室第二个皇孙,从此以后,小基不再是唯一了。
小基看了,心中反而无端的放松下来,背书、练字、骑射都不如以前专注,得空要么牵着小花跟着沐春去打猎,要么和阿雷在昆明城里游荡,吃遍全城。
沐春见干儿子想开了,长进了,不再紧绷着神经,顿时松了一口气,老实说,小基太拼命,他真的害怕某天干儿子神经绷到了极致,一下绷断了,不堪设想。
就当小基都觉得皇室忘记了自己,他就打算在昆明和阿雷一家人过一生时,转折来了。
沐春带着小基阿雷打猎归来,收获满满,回家时,老远就见一彪人马把自家围得水泄不通。
为首那人漂亮的简直让人挪不开眼睛,阿雷看着那人,都愣得忘记吃手上竹签穿着的一串炸汤圆。
沐春看到那人,立刻收敛起笑容,腾出一股杀气,“在我家门口如此高调行事,你想让天下人都知道这里的秘密吗?”
那人不仅不恼,还朝着张嘴忘记吃汤圆的阿雷眨了眨眼睛,“我是来接人的,把最大的秘密接走,你以后就轻松多了。”
来人正是锦衣卫指挥使纪纲。永乐帝登基之后,吸取了建文帝闭目塞听,被庸臣蒙蔽的教训,立马恢复了锦衣卫的招牌和编制,暗探遍布天下,如今纪纲就是他的心腹、眼睛和耳朵。
“沐大人,皇上派咱家和纪大人来接皇长孙,因来时匆匆,没有提前告知大人,还请大人见谅。”纪纲后面走出来一个人,白净俊秀,气质沉稳,双目灿烂如星,正是永乐帝最信任的太监马三保。
马三保和胡善围关系不错,因刘司言遇害秦王/府一案而结缘,后来跟着道衍禅师去了北平,由此和燕王府结缘,成为燕王心腹。
对待马三保,沐春态度明显不同,说道:“马公公请进,喝杯粗茶再走不迟。”
纪纲呵呵笑道:“沐大人以后要改口啦,皇上给他们师徒二人赐名,道衍禅师有了俗名,叫做姚广孝,马三保则赐名为郑和,外头都叫他三保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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