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地陷、高祖皇帝立的铁碑平地消失, 陷入地基不知所踪,这是九泉之下的高祖皇帝死不瞑目, 为六个儿子们鸣不平啊!
尤其是死了全家的湘王。
湘王一家子拒绝“认罪伏法”, 全家关在王府里自焚, 也不愿意像其他亲王一样被贬为庶民, 终身圈禁在凤阳老家。
湘王朱柏, 性也如松柏一样高傲苍劲。身为高祖皇帝的儿子,他自有骄傲的资本, 能文能武, “性嗜学,读书每至夜分”;在武力值上,他“喜谈兵,膂力过人, 善弓矢刀槊, 驰马若飞”;而且善于言谈,广纳贤能,修了一个景元阁,专门用来“招纳俊乂, 日事校仇, 志在经国”。
不仅如此,他的审美也是超然绝尘, “遇山水胜境, 辄徘徊终日”。
还有, 他信仰本土道教, 自号“紫虚子”。
关键是,他信道教,还懂得择其精华,弃其糟粕,不像十哥哥鲁荒王那样搞“绝命毒师”开炉炼丹嗑药。
最后,他就藩以来,从来不曾欺压百姓,相反,他还带着藩王府的军队平定了常德的叛乱,也曾经和楚王朱桢一起平定古州的叛乱。
这样优秀的大明亲王,若在五百年后的晋江文学城里,绝对是杰克苏男主角的人设,谁能不爱?谁能不敬?
可惜老朱家好不容易出一个德智体全面发展、文体两开花、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纪律的大明好藩王,刚过易折,就这么烧死了。
须知烧死的不只是湘王一人,老婆孩子也葬身火海,这可是建文帝正儿八经的婶子和表哥表妹啊。
削藩不是杀藩。在讲究家族血亲伦理的封建社会,要是建文帝打着杀藩的名义,无论朝野都不会有人支持他。
当初曹国公李景隆去捉拿湘王,是打着湘王“私印宝钞”的名义,这个馊主意简直比只会修医书的周王要谋反更可笑。因为大明宝钞早就因为高祖皇帝的滥印而一钱不值了,私人钱庄印的银票可以通行无阻,但是朝廷印制的大明宝钞被所有商家拒绝接受,形同白纸。
现在的大明宝钞厂所印制的宝钞仅仅作为皇室赏赐之用,只是象征性的仪式感,表示皇家恩典,没有谁会傻到用宝钞去买东西。
而且,由于印量稀少,无力维系宝钞厂正常运转,现在已经改行生产一种生活必需品——专门用来擦屁屁的黄纸了。宝钞厂的厕纸价便宜量又足,是市面上的紧俏货。
“削藩小能手”李景隆居然用“私印宝钞”这种烂借口,简直和湘王印厕纸差不多,而且更神奇的是,急于削藩的建文帝还同意了……
湘王被逼全家自焚而死,无论民间还是朝堂都掀起波澜,但之前周王被削事件庆阳公主仗着辈分和资历说了一句劝谏的话导致被削成了庆成郡主,大家都瞅着新帝上任三把火,谁碰谁倒霉,到底是
自己脑袋和富贵和重要,便都不敢再劝,都不想当出头鸟被打下来。
但是沉默并不是表示服从,积怨得不得纾解,并不会自行消失,而是以另一种方式爆发出来。
后宫地陷、□□铁碑消失顿时成了突破口,加上有纪纲等人的推波助澜,指责建文帝违背高祖皇帝遗命、待皇叔姑姑们等长辈过于苛刻,逼死无辜侄儿,不慈不孝的声音顿时如井喷般爆发出来了。
瞧瞧,就连九泉之下的高祖皇帝都受不了了,直接以把铁碑拖到黄泉里示警,警告孙子莫要再逼死他儿子们了。
就连秦王那等丧心病狂的渣儿子,高祖皇帝都舍不得杀掉,现在好了,老朱家好容易出一个文体两开花的大明好藩王,被孙子给逼得全家自焚。
湘王藩地百姓自发提着祭品去烧成灰烬的昔日湘王府拜祭,朝中也开始有大臣为湘王鸣不平——不敢直说建文帝不慈不孝,而是指责负责削藩的曹国公李景隆罗织罪名,逼死藩王。
毕竟,要为君者讳嘛,谁都不想成为第二个倒霉的庆成郡主。
大朝会的时候,曹国公李景隆成了众矢之的,差点被唾沫星子给淹死了。
不过李景隆也清楚,自己就是给建文帝背黑锅的,否则皇上要他有何用?骂的越惨,他就越能得到建文帝的信任。
所以李景隆最近修炼出了唾面自干的本事,偶尔回一句,“私印宝钞,证据确凿,我带兵去要他认罪伏法,并没有要逼他自尽,是他自己烧自己。”
群臣:“你为何不救,袖手旁观?”
李景隆:“当时火势甚大,谁进去都是烧死,我怎么可能让自己的士兵冲进火场送死?你行你上啊,别在这里站着说话不腰疼!”
建文帝静静的看着李景隆舌战群臣,末了,说道:“不认罪伏法,听朝廷安排,押解回京受审,陷朕于不义,是为不忠。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好好珍惜身体,却做出自焚这种不孝的行为,是为不孝,十二皇叔朱柏不忠不孝,虽自焚也不能洗脱他的罪名,赐他谥号为戾,以儆效尤。”
饶是群臣见识多广,此刻也不禁呆了:什么情况?民间沸反盈天、朝堂争得如火如荼,这个时候难道不是安抚一下,好好安葬湘王一家子吗?怎么反过来还要打一个死人的脸,给人家一个“戾”的贬义谥号?
杀人不过头点地,建文帝杀了人还要在人家脸上踩一脚,实在太狠了。
其实高祖皇帝下手也狠,但是高祖是一代雄主,朝纲独揽,起码在军事和政令上没有出大的差错,可谓是千古一帝,自有狂的资本。
可是建文帝作为守成之君,对自己的血亲都如此无情,实在令人齿寒。
建文帝也没有办法,如今这个局面,只能将错就错,一条路走到黑,道歉是不可能,这辈子都不可能道歉,他是君,皇叔们是臣,戾王用自焚这种过激的方式反抗君命,还博得人们同情,倘若不用这种雷霆的方式强压下去,刚刚有些成效的削藩就要受挫了。
不行,既然要削藩,就一鼓作气,一削到底,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让朕停止削藩的步伐。
至于民怨,民怨算什么呢?百姓还是关心自己的一日三餐,时间一长,就淡忘了,熬过这一阵子就好。
湘王成了戾王,消息传出的半个月后,自发去湘王府遗址祭拜的百姓发现,烧成一片废墟的地上多出一个铁碑,上面写着“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
正是宫里地陷消失的皇帝亲笔御题的铁碑。
百姓对着铁碑跪拜,大呼:“高祖皇帝显灵了!高皇帝显灵啊!吾王冤枉,感天动地,天降神迹,朝中逆臣当道,蒙蔽君王,进谗言,导致贤王蒙冤受屈,被逼自焚。”
消息传到京城,建文帝召见胡善围,“胡尚宫,朕派去荆州的太监说,铁碑和沉入地基的那个一模一样,你确定那块铁碑沉进去了?”
建文帝有些后怕,如果有人故意为之,从后宫里抬出去一个几百斤的铁碑,神不知鬼不觉,这些运送铁碑之人,就有可能对他的生命造成威胁,谋朝篡位!
胡善围等这一天很久了。
因事关机密,书房没有其他人,胡善围整了整衣裙,跪下请罪,“皇上,微臣有罪。”
建文帝难以置信的看着胡善围,“是你……你把铁碑弄出去的。”
胡善围干净利落的承认:“是,但又不是,铁碑已经沉了,湘王府废墟上的那个假的,故意做旧。”
建文帝深吸一口气,问:“何人指使?”
胡善围说道:“微臣……不敢说。”
虽说不敢说,但是胡善围抬头,并不逃避建文帝审视的目光:给你一个眼神,你自己体会。
建文帝脑子里第一个念头就是藩王,但是从胡善围奇怪的、带着怜悯之色的眼神来看,他很快改变了主意。如果是藩王,胡善围肯定不会如此淡定。
胡善围鼓励他继续向下深想,因为自己一步步推理出来的结果,远远比别人的直接告诉答案要可信。
建文帝脑子闪出第二个念头,但过于禁忌,他本能的自我排除掉,可是胡善围却朝着他微微颔首,眼神充满了悲悯。
第二个念头重新回到脑中,生根,疯长。
建文帝的声音有些颤抖,也有些嘶哑,“……是太后。”
胡善围说道:“还有衡王。太后想要当第二个武则天,掌控权柄,自以为捏住了微臣的把柄,要微臣配合她和衡王宫变……”
第一步的计划,就是利用建文帝强硬手段削藩,引起了几乎整个皇室不满,但又无可奈何的怨气,找机会把矛盾扩大,让皇室积怨到极点,让皇室萌生换一个善待皇室,愿意和皇族其他成员共享富贵的新皇帝的念头。
这段时间,衡王会以稳定皇室的名义,在公主姑姑们表现身为侄儿的孝心,以及和边关其他藩王们示好,以赢得支持。总得来说,就是建文帝唱黑脸,他负责□□脸。
第二步,明年是建文元年,启用新国号,大赦天下,放大批老宫人和恨嫁的宫女们出宫,以示新帝恩典,然后胡善围借着补充新人的名义,利用权职,将大批衡王秘密收买豢养的死士们弄到后宫待命。
第三步,太后设家宴,邀请帝后,衡王等等家人团圆,席间死士们喊出为自焚的湘王全家复仇的口号,刺杀建文帝和两岁的太子,然后自尽。
第四步,按照高祖皇帝在《皇明祖训》里的继承规则,父死子继,若无子,则兄死弟继,太后出面主持大局,支持二儿子衡王继位,由于衡王和皇室关系良好,公主藩王们喜闻乐见温和派衡王继位,必定全力支持衡王。
衡王登基,立刻恢复庆成郡主的封号,重新封庆阳公主,并且恢复五个废为庶人,囚禁在凤阳的皇叔们——只是恢复封号,赐还王府宅邸和财产,但是王府的府兵制度不会恢复。如此一来,衡王实行温和的削藩政策,稳定朝局……
后宫西长街地陷,扫地的宫人第一个报给后宫大管家胡善围知道,胡善围赶到现场,发现铁碑刚好陷入大坑,深不见底,于是向太后和衡王秘密进言:
首先发动亲信在朝野内外制造高祖皇帝九泉之下死不瞑目,以铁碑陷入地基的天象来示警,暗示建文帝德行有亏,不敬高祖,把对建文帝的怨恨气氛搞起来。
如果建文帝以强硬手段压过此事,那么就开始“补一刀”。
在宫外铸造出一个一模一样的铁碑,偷偷放在湘王府遗址,以此再次掀起民间和皇室的怨气,诋毁建文帝的名誉。势必让建文帝从众望所归的皇位继承者,变成众矢之的,就连九泉之下的高祖皇帝都极其失望不满的新皇帝。
然后衡王出面示好,安抚,以此得到皇室的好感,如此一来,就顺利完成了逼宫的第一步。
建文帝听完胡善围的陈述,震惊、失望、害怕、愤怒等等情绪,犹如一把把刀子捅向他的心脏。
原来现在的母慈子孝都是假象,为了迷惑朕、麻痹朕,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朕平生第一次违抗高祖皇帝的命令,为母亲拦住了那壶鸩酒,母亲为何还要致朕于死地?
建文帝对母亲是有感情的,他本能开始否认,喃喃道:“太子……太子还那么小,是太后的亲孙子啊,她怎么舍得对一个话都还说不清楚的孩子动手。”
胡善围说道:“因为陛下若驾崩,两岁太子登基,必有马皇后垂帘听政,辅助太子,太皇太后听起来地位很高,其实还不如太后有权。”
没有丈夫、没有太子,马皇后就只是一个寡妇。
建文帝还是不肯相信残酷的现实,“你到底有什么把柄在太后手里?居然配合太后和衡王逼宫!”
胡善围说道:“因为太后对微臣说,高祖皇帝驾崩之前,要范尚宫赐给她一壶鸩酒,以绝后患,但是皇上中途拦截了这壶鸩酒,要范尚宫保密,范尚宫答应了。但是皇上担心范尚宫将他抗旨的事情捅出去,若被天下人、尤其是藩王们知道了,必定会威胁皇上的帝位,为了以绝后患,皇上假意答应范尚宫出宫,制造沉船事故,将她淹死在江中。为了灭口,还逼赐酒的王典正写下遗书,上吊自尽,这样就没有人知道皇上做下的恶事了。”
建文帝脑子嗡了一声,脸色白一阵,青一阵,过了好一会,才问道:“你相信太后的话?”
胡善围先是点头,而后摇头,“微臣只相信一半。微臣在高祖手下效力十五年,知道高祖皇帝的性手段,要么不动手,要么做绝。太后还是太子妃的时候野心勃勃,想借着生恩,要掌控皇太孙您,高祖皇帝最方案后宫干政,既然下令整个后宫殉葬,那么太子妃也是一并要带走的,只是赐死太子妃没有正当理由,此事需秘密进行。”
“故,高祖皇帝一定会命范尚宫赐死太子妃。然而,高祖皇帝没有料到皇上一片孝心,对此早有应对。皇上,微臣进宫的时候,您才三岁,是个懵懂孩童,微臣可以说是看着您长大的,您天性纯良,聪敏好学,高祖皇帝认为您是守成之君,于是封您为皇太孙。皇上是孝子,身为人子,虽知母亲犯了大错,惹怒了祖父,但母亲就是母亲,依微臣对皇上的了解,肯定不会坐视母亲四十出头就死去,否则,一生都良心不安。”
“所以,皇上明知抗旨,还是要拦截鸩酒,劝说范尚宫忘记此事。赐酒和拦酒,这两件事是真的。”
“这两件事涉及宫廷机密,皇上帝位的正统,触之者死。太后以此要挟微臣,说皇上一旦知道微臣洞悉此事,范尚宫的下场,就是微臣的未来。”
听到胡善围的分析,建文帝震惊的目光开始慢慢发冷。
此时沐春已经亲自确认了暴尚书将沉船案束之高阁的事实,唯有皇帝才会让有包青天之称的暴尚书收手。
再看建文帝眼神,胡善围更加确定他就是凶手——起码范尚宫是他派人杀的。
胡善围赶紧说道:“微臣也是有父母的,微臣十分理解皇上的做法,如果换成是微臣,微臣也会选择抗旨救母。微臣的母亲死于常遇春屠杀苏州城,母亲为了微臣和父亲,被难民踩踏在脚下的时候,还苦苦呼喊不要管她,要父亲背着微臣赶紧逃命。母女亲情,血浓于水,当子女的岂能坐视父母被杀?”
听到这话,建文帝的目光方有些转暖。
胡善围话头一转,又道:“但是,若说皇上为了杀人灭口,派人追杀范尚宫,逼死王典正,微臣是万万不信的。皇上性纯良宽厚,而太后心胸狭窄,睚眦必报,当年仅仅因觉得微臣离间陛下的母子关系,就造谣微臣和纪纲有染的谣言。可谓是有怨抱怨,有仇报仇。”
“所以,追杀范尚宫,还有逼死王典正的不是别人,正是太后自己。太后担心赐死一事暴露,且太后权利熏心,不甘心只当一个安享晚年的太后,她渴望掌握权柄,于是说了掺杂一半真相的谎言,以此来要挟微臣配合他们逼宫。”
建文帝目光又转冷,“所以你屈服了,以为朕会杀你?”
“没有。”胡善围迎着建文帝审视的目光,不躲不闪,说道:“微臣从不曾怀疑皇上,屈服太后淫威。但是,太后和皇上毕竟是亲母子,感情深厚。如果微臣当时不管不顾的找皇上告状,诉说太后和衡王逼宫的野心。一旦微臣和太后对质,只要太后坚持不承认,还反咬一口微臣被藩王们所收买,故意污蔑她,离间皇上的母子情和兄弟情。”
“皇上,到那个时候,您是相信亲娘太后,还是相信微臣这个外人?”
建文帝嘴唇诺诺,终究没有把“朕会相信胡尚宫”这句违心的话说出口。
他肯定会相信自家老娘。
“所以……”胡善围说道:“微臣就想出了这个反间计的对策。先佯装屈服,配合他们完成逼宫的第一步,以此为投名状,让太后和衡王相信微臣,然后再来找皇上坦露实情,衡王偷铸铁碑的地点、还有即将进宫的死士名单都在微臣手里,如此一来,微臣就有了证据,让皇上相信微臣的赤胆忠心。既便于太后对质,微臣也有必胜的底气。”
建文帝听了,久久不得平静,许久才说道:“胡尚宫心思缜密,绝地求生,实乃女中诸葛,你起来吧。”
“谢皇上恩典。”胡善围站起来,膝盖都跪疼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微臣听候皇上差遣。”
建文帝目光结了霜,“此事莫要泄露,你继续和太后衡王接触,开始计划第二步,以此引出他们的帮手和爪牙,朕要将太后和衡王一网打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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