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 洪武三十一年。
初春, 小雏菊已经结了青色的花苞, 不过在黑影里,只是黑色的一点点, 外面狂风暴雨, 还伴随着闪电。
廊下悬着两盏羊角灯,沐春站在廊下急得乱转,屋子里传来妻子的呼痛声,他晓得妻子是个极其坚强的人, 若不是疼到难以忍受, 绝对不会哼哼的。
但是他什么帮不了——除了派人秘密前往千里之外的河南开封周王府, 把在王府修医书的茹司药接到昆明来,为高龄产妇胡善围接生。
胡善围今年三十八岁,许多女人在这个年龄已经当了祖母, 开始夕阳红生涯, 沐春看着她一天天大起来的肚皮, 高兴的同时, 也越发心惊胆战。
茹司药一来昆明, 看到胡善围大肚皮, 顿时对着沐春大骂:“我早就写信说要你们注意别怀孕,这个年龄生孩子很是危险, 怎么还是把肚子弄大了?是鱼鳔不好用, 还是羊肠不好使?都这把年纪了, 还一响贪欢!”
茹司药在生下第二个儿子后, 坚决不肯再生了,对胡善围也是一直叮嘱注意避孕,这年龄怀孕,对孩子和产妇都有风险,容易出现难产和病胎。
沐春听得面红耳赤,“我一直都用的,但是……有一次发现弄破了,以为没事,没想到……”
神射手一发入魂,胡善围向来身体很好,每日打拳健身,居然怀上了。随着小种子发芽,长大,和小东西渐渐建立了情感,胡善围越来越期待母亲这个身份,还反过来劝越来越焦虑的沐春,“我们千防万防,几乎不可能的巧合被我们碰上了,就当是老天送给我们的惊喜,你不要那么紧张。”
沐春依然忧心忡忡说道:“不是惊喜,是惊吓。我并没有准备去当一个父亲,因为我有个很糟糕的父亲,都说子肖其父,我怕将来我变成他的样子,成为子女心中的阴影。我余生只想和你在一起。我不想祸害别人。”
沐春越是如此,胡善围越是心疼他,劝道:“子肖其父只是一般人,而你是一般人吗?你走的都是不是寻常路,你能跳出约定俗成的东西,比如,和我隐婚。你不晓得如何当一个父亲,我也不晓得如何当一个母亲,我们可以学,你仔细想一想,有生之年,你见过的最好的父亲是谁?”
沐春挠头想了想,“中山王徐达,真是个绝世好爹,尤其是对待我的大妹夫徐增寿,那个宠爱骄养啊,这才是对待亲儿子呢,我从小就羡慕徐增寿,恨不把他的爹抢到手。”
胡善围连连点头,“中山王是大明第一功臣,也会教养子女,家里出了三个王妃,大儿子徐祖辉继承魏国公爵位,英勇善战,徐增寿有京城第一纨绔之名,但至今没有给家里惹祸,毛骧被千夫所指时,他难得没有跟着起哄推墙,子女都如此优秀,徐达配得上绝世好爹之名。你这个榜样找的很好。你没有绝世好爹,你可以当别人的绝世好爹啊。”
有了目标,就像黑暗中前方亮起一个灯塔,虽然还是看不清路径,要摸着石头过河,但毕竟有了方向,沐春便以绝世好爹自居。
初春第一道惊雷开始时,胡善围发动了。
沐春开始有史以来最难熬的一天,听着胡善围在产房发出一阵比一阵急促,一阵比一阵声音大的叫声。
起初沐春在旁边陪着,喂胡善围吃汤面和红糖鸡蛋,后来宫口开大了,茹司药嫌他碍手碍脚,将他赶出去。
沐春只得在廊下亭子间等待,等到掌灯时分,亭子亮起了两盏牛角灯,胡善围还没生,却来了狂风大雨。
噼啪!
远处起了一团闪电,是一团,不是一道,因为这个闪电是圆形的,好像就在菊花地前方形成,而不是在空中,这就是民间俗称的地滚雷,官方说法是球形闪电。
亮黄/色的地滚雷瞬间照亮了菊花地,连小雏菊青青的小花苞上细小的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不仅如此,球形闪电在菊花地形成之后,还朝着亭子滚过来!
地滚雷杀伤力堪比一个小火炮,沐春连忙从亭子间纵身一跃,滚到了菊花地里,地滚雷和亭子相撞,霎时电光四射,犹如放了一朵烟花,连空中悬着的两盏羊角灯都爆了,一块块透明的碎皮犹如
天女散花般炸开,簌簌落在沐春头上。
羊角灯是一种土法玻璃,将羊角融化,成半透明胶质状态,工匠用模具蘸上胶质进行吹制,吹成一个个透明的容器,风雨天用来罩在灯烛外头,就是气死风灯笼了。
羊角灯是有弹性的胶质,不是锋利的玻璃,所以炸开的碎片并没有伤到沐春,沐春站起来,像条狗似的抖了抖满身的灯渣,却听到了婴儿的哭声。
起初沐春还以为是幻听,他今天幻听不下十次了,这一次的哭声尖脆,就像家里的猫在发/春最厉害的时候叫出来的声音。
所以沐春没有走进产房,继续待在亭子里。
还是时千户提醒道:“生了!国公爷快去看看啊!”
沐春因幻听误入产房数次,被茹司药骂得狗血淋头,妻儿的命都在茹司药手上,沐春这一次说什么也不敢了,说道:“这是幻觉,是家里的猫在叫,毕竟春天到了。”
时千户急道:“标下都是八个孩子的父亲了,还分不清楚是猫叫还是孩子哭?”
沐春听了,这才往产房跑去,刚刚推门,迎面遇到了茹司药,沐春连忙指着身后的时千户,“都是他!是他要我来的!”
茹司药晃了晃尚有血腥味的双手,“生了,是个女孩,足足有九斤,胡善围生她正是遭大罪了,胖的像个球,一出生就瘪着嘴巴找吃的,此时吃着母亲的初乳,立马就不哭了。”
茹司药出去换一身干净衣服,沐春动若脱兔般往房里钻,茹司药在他身后提醒道:“刚出生的孩子娇贵着呢,你把手洗干净再抱。”
沐春嗯了一声,洗了手,把雷雨淋湿的外袍也脱了,靴子也甩了,穿着布袜去了床边。
胡善围侧躺着,鬓发全湿,听到沐春进来,看都没看丈夫一样,只是盯着用力吸孙她胸脯的小婴儿。
小婴儿吸得有多贪婪,胡善围的目光就有多贪婪。
女儿裹在襁褓里,像一根蜡烛似的侧躺着吃奶,只露出一个湿润润的头脑勺,胎发长的极好,已经到脖子了。
沐春伸手欲摸女儿的头,被胡善围赶苍蝇似拍开,“嘘,别吓着她,等她吃完再抱,茹司药说初乳似黄金,对她的身体好。”
沐春蹲在床边,给女儿加油,“使劲,再使劲,吃到了没有?”
女儿吃到小脸通红,才满足的停了嘴,睡了。沐春小心翼翼的抱起女儿,终于看到了她的正面,九斤重的女孩,真是浑身上下无一不圆,圆脸,圆眼睛,小手紧紧攥成拳头,也像个球,再看襁褓里的脚丫子,更是个发面包子。
沐春稀罕得抱着不肯撒手,和胡善围说起了刚才遭遇球形闪电的事情,“……那个地滚雷就朝着我咕噜咕噜滚过来,幸亏我跑得快,跳到菊花地里,地滚雷冲到亭子间,两盏羊角灯当场就爆了,像烟花一样,是吉祥的兆头啊。偏偏她长的圆滚滚的,很像地滚雷。”
乘着兴头,沐春当场给女儿取了乳名,“就叫闪电好了,多么别致的名字,比什么花啊草啊,春啊艳啊什么都好听。”
要不是生孩子累得精疲力竭,胡善围简直想起床暴揍丈夫一顿,“你居然嫌弃叫‘春’俗气?你忘了自己叫什么了吧。不管男孩女孩,那有人取乳名叫闪电的?”
沐春说道:“闪电不行,那就闪闪?电电?”
胡善围沉默。自打结婚以来,每隔几天就想揍他一顿,但是最后总能被他的柔情打动:嫁都嫁了,是吧……
沐春文思如泉涌,没有嗅到危险的来临,继续说道:“滚滚?雷雷?就叫阿雷好了,诗经里有一句春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你看,多么诗情画意啊,而且春雷里头,刚好含有我们父女两人的名字。”
胡善围恨不得捂住女儿的耳朵,怕她被不学无术的父亲给拐带坏了,“是冬雷震震,夏雨雪。”
沐春说道:“我读书少你不要骗我,冬天哪有打雷的。”
胡善围气到都想“与君绝”了,“就是因为冬天不会打雷,夏天不会下雪,所以这些现象出现之日才是有情人分离之时啊。”
沐春在妻子面前撒娇,“我不管那么多了,我就喜欢春雷。你觉得阿雷不好听,你来取个乳名。”你行你上。
胡善围想了三天,或许是先入为主的原因,想了好多个都不如阿雷,而且女儿的哭声震天,确实像打雷,加上时千户和茹司药都说小孩子贱名好养活,最后只得接受现实,叫女儿阿雷。
茹司药等胡善围出了月子,母女身体皆健壮之后才离开昆明。临行之前反复叮嘱两人要注意避孕,“……实在不行,就戴两层,可不能再破了。”
沐春厚如城墙的脸皮都感觉到了羞耻,“知道了,茹司药放心。”
阿雷一百天时,家里一亩菊花都开了,沐春抱着女儿在花田里散步,和妻子讨论女儿的长相,“瞧
着胖乎乎的模样,不像我也不像你,莫非是天蓬元帅转世投胎?”
天蓬元帅猪八戒早就随着杨景贤的北戏《西游记》传入云南,而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了,无论当地土著还是新移民,几乎无人不知。
胡善围忍无可忍,挥起粉拳就捶过去。
一旁牵着大黄狗遛狗的时千户旁观者清,说道:“以标下看,大小姐长得有些像胡员外,尤其是这双葡萄似的圆眼睛,神似胡员外。”
胡员外就是胡善围的父亲胡荣了。
三年前毛骧被凌迟,锦衣卫解散之后,盯梢的暗探一下子也没了,沐春乘机要陈瑄把岳父全家偷偷接出京城,送到云南,安顿在昆明城,胡荣在昆明也开了个书坊,不敢打出“胡家书坊”的老招牌,怕给女儿招麻烦,将“胡”姓拆开,叫做“古月书坊”。
自从六年前沐春为云南争取了到了自主考试,鼓励当地教化,按照当地实际情况自主出题搞科举考试后,云南各地纷纷文体两开花,出了秀才和举人,这些举人的“战斗力”在当地还可以,去了京城参加会试,和全国各地举人比试,不出意外“全军覆没”。
但是只要考中了秀才和举人等官方认可的功名,就可以在云南各地,除了自己家乡以外的地方做官了,这对于求贤若渴的大云南简直是及时雨。沐春安排第一批云南“自产自销”的官员走马上任,当地人更了解云南实际情况,因而上手比外头来的官要快。
而且去年,也就是洪武三十年会试,爆出了南北榜案:这次会试取了五十一名进士,全都是南方人——当然不包括云南。
北方考生不接受这个结果,纷纷闹事,洪武帝大怒,严惩了主考官,并且宣布重新考试——后录取六十一人,全是北方人。
之后,洪武帝命令科举会试也要改革,开了科举制度要分南北取士之先河,对南北、各省的进士名额进行分配,不要再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沐春消息灵通,立马上了奏折哭穷,求分给云南一杯羹,要几个进士名额。
为了鼓励云南推行教化,洪武帝同意了。
沐春拿到名额的消息立刻传到全云南,读书人喜极而泣,感恩沐春之功,学习积极性大增,因为他们不需要跑过其他文化强省这么遥不可及的目标了,他们只需要跑过自己人即可。
于是云南读书风大盛,眼看着周围和自己都是平民的人摇身一变成了吃皇粮的官老爷,这个现实的刺激比什么都管用,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注重子女教育,形成读书的风气,连带着书坊,纸笔等文教类行业兴盛起来,古月书坊的生意从无人问津,渐渐好转。
胡荣继室陈氏在路途中染病,在昆明不久就去世了,胡荣和儿子胡安相依为命,胡安二十七个月孝期一过,年满十七岁了,胡荣便做主为儿子娶了昆明当地白族女子为妻,一家三口在昆明过得安逸富足。
为了保守隐婚的秘密,胡善围不敢在家人面前现身,只是托时千户暗中保护,依然每年捎一半俸禄给父亲养老。因以前虐待过她的继母陈氏已死,同父异母的弟弟胡安单纯善良,十分孝敬父亲。
故,在胡安成亲时,胡善围给新娘子送了一套金镶宝石的头面首饰作为贺礼。
这一切都是时千户在中间牵线,所以时千户对胡荣的相貌很熟悉。胡荣是一对圆溜溜的虎眼,到老了也保持着俊逸潇洒,那双眼睛尚未浑浊,炯炯有神。
时千户在中间打岔,胡善围顾不得殴打胡言乱语的丈夫了,和沐春一起打量着正在努力把整个小笼包般的拳头往嘴里塞的阿雷。
阿雷过了百岁,刚刚剃了光头,简直白成一道闪电,浓眉虎眼,鼻梁山根挺直,鼻头微翘,这些特征确实和胡荣很像。
沐春促狭的逗弄女儿,对着阿雷说道:“岳父大人受我为一拜。”
这一拜当然没有拜下去,反而吃了胡善围两拳。
胡善围横眉冷对,“要你当绝世好爹,不是要你把女儿当爹。”
阿雷似乎觉得母亲突然变脸很有意思,笑得响,沐春最爱女儿笑了,连忙对妻子说道:“快,再打我两下,用力一点,让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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