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都退下,朕要和朕的皇后说说话。”洪武帝下令, 众人莫不敢从。
胡善围走出地宫, 看到外面已经是白天了, 飘着雪花,战火已经熄灭, 外面正在打扫战场, 一具具尸体抬在车里运走, 明楼烧了一半,抢修已经来不及了,成了危楼, 需要推倒重建。
屋子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倒塌,为了安全,外头空地扎着帐篷,胡善围等人去帐篷里躲避风雪,守在门口的沐春命兵士护送鲁王和沈琼莲去另一个帐篷:“那里生了炉子,比较暖和。”
沈琼莲冰雪聪明, 并不戳破, 走开了,鲁王连忙跟了过去。
胡善围刚刚走进帐篷, 立刻僵在原地:
难怪不能让鲁王和沈琼莲看见!但见齐王和潭王分别躺在一张木桌上,四个大夫围着他们僵硬的尸体, 正在修补遗体, 将一块块米粒大的碎骨拼在颅骨里, 再覆盖头皮,用针线缝合。
这四个都是太医,由白胡子太医院院判大人带领着,其中就有胡善围熟悉的谈太医。
沐春说道:“皇上了下了封口令,说出真相者杀无赦,对外就称是北元人突袭孝陵,企图毁我大明龙脉,齐王和潭王为了保护孝陵战死,达定妃失去两个儿子……悲伤过度,当晚去世。难怪你来孝陵时心情不好,对我隐瞒,原来因为达定妃的算计,十九年,这个女人太厉害了,连孝慈皇后都栽在她手里。”
胡善围觉得悲哀,想起孝慈皇后临终时的遗言:
“本宫没有嫡子,东西六宫的众多嫔妃为皇室开枝散叶,有些是可怜人,达定妃,郭惠妃,都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本宫做不了什么,只能尽量善待她们。本宫是凡人,也有七情六欲……六局一司可以钳制本宫的私欲,让这些嫔妃尽量受到公允的对待……”
“本宫不要你报恩,也不要你报仇,本宫只想要你好好的活着……”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善良都能得到好的回报,权力的争夺如此冷酷无情,夫妻,母子,父子,都是互相把对方送向黄泉之路。
难怪孝慈皇后看透了这一切后,生无可恋,期待死亡,还不要她寻找真相、复仇。
因为复仇是永无止境的,冤冤相报,达定妃要为汉王陈友谅复仇,害死孝慈皇后;胡善围要为孝慈皇后复仇,揭开真相;达定妃为此赔上自己和两个亲儿子的生命,真正的仇人洪武帝还活着。
胡善围不想对着两具冰冷的尸体,走出帐篷,可是整个孝陵都是漫山遍野的尸体,无处可去。
她为孝慈皇后复仇了,但并不觉得快意,也不像以前完成各项任务之后有一股成就感和兴奋感。
看着数不清的尸体,从眉梢溢出的悲凉之意就像漫天漂浮的大雪,无边无际,无穷无尽。
此时胡善围深切感受到了孝慈皇后临终前的疲倦,心好累。不是精神和体力的忙碌,是生命力在一桩桩悲剧事件中被绞碎、磨损。
她现在终于理解孝慈皇后为何坦然面对死亡,拒绝医治,因为生命力没有了,勉强活着,如同行尸走肉,孝慈皇后不想这样活着……
比真相更重要的是皇室颜面,堂堂大明皇帝,戴了十九年绿帽子,亲儿子还背叛了自己,说出去有损皇室颜面,成为笑柄,只能像这大雪一样,粉饰太平,掩盖丑闻。
母子三人齐齐整整的奔赴黄泉,洪武帝还要为他们风光大葬。
洪武帝把自己和孝慈皇后的棺椁关在地宫里整整一天一夜,也不晓得和亡妻了些什么,次日清晨出来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添了几道皱纹,鬓发一片霜白,这个以精力充沛著称的帝王已经有了老态。
“回宫,上朝。”洪武帝说道。
孝陵要重修,胡善围无法继续在这里躲清静了,因为达定妃中毒之事泄密,宫中必然会掀起另一波腥风血雨,进行大清洗。
胡善围一行人随着御驾回宫,大雪纷飞,遮盖着血色,西风酷厉,却依然能够闻到淡淡的血腥味。
她想起孝慈皇后的遗言,“……后宫是大明最大的名利场。本宫死后,为了后位,甚至储位,后宫会变成最大的角斗场,互相撕咬……大明宫廷即将迎来最大的震荡……”
胡善围心道:娘娘,你说的每一句话都预言了未来。现在新后未立,郭宁妃连个副后都没混上,无法像娘娘那样弹压后宫,争斗何时休?齐王潭王都打到了你的长眠之地了,这都不算大的震荡吗?难道现在死的人还不够多?
都不要搞事情了行不行?一旦斗起来,自己粉身碎骨也就罢了,会连累多少无辜之人送命!
正思忖着,马车外头有人轻轻敲着车厢,低声唤道:“胡司言。”
声音听着耳熟,胡善围拨开窗帘,是在孝陵和院判大人一起修补齐王头盖骨的谈太医,他骑在马背上,视线正好和胡善围平行。
谈太医有些紧张,目光直视前方,好像只是路过,为遮人耳目,他说道:“劳烦胡司言放下窗帘说话。”
谈太医和胡善围之父胡荣是忘年交,两人经常一起去教坊司喝茶看戏,胡善围和刺客蚕母搏斗,受了重伤,也是谈太医和茹司药一起救治的。
胡善围垂下窗帘,“谈太医何事如此惊慌?”
谈太医望着前方说道:“茹司药昨晚被宫正司的人带走了,但凡沾上达定妃之事的人都被无声无息处决,听闻胡司言和宫正司的范宫正交好,求胡司言赶紧去救茹司药。”
茹司药被捕一事瞬间将胡善围从失去孝慈皇后的惆怅拉回现实。
胡善围知道茹司药为何被捕:那天达定妃中毒,茹司药拒绝为按照锦衣卫给的药方治疗达定妃,改为院判大人治疗。
毛骧设下请君入瓮之计,以达定妃病重为由,召齐王回京探病,然后一网打尽。
可是达定妃中毒的秘密不知为何泄露出去了,两个儿子齐王和潭王都知道,还策划了绑架鲁王以命换命的计划,攻打孝陵抢人。
那么问题来了,是谁泄密?
拒绝治疗达定妃的茹司药无疑是第一嫌疑人。
胡善围匆匆回宫,来不及去钟粹宫给郭宁妃请安,就去了宫正司找范宫正。
宫里腥风血雨,宫正司外忙碌,范宫正最近几乎没怎么睡过,人憔悴了,靠着脂粉遮掩,秘密处死了好些人,妆容依然精致,唯一的变化,就是眼角锐利起来了,杀气腾腾。
胡善围来访,范宫正并不意外,客气的请她坐下,命人上茶,说道:“我晓得你为何而来。但是你在宫正司干过一年,你应该最明白这里的行事规则,在后宫没有悬案,人命如草芥,如果找不到证据确凿的泄密者,那么嫌疑最大的人必须严审,熬过了刑罚,说不定能自证清白。”
胡善围说道:“茹司药妙手仁心,一个大夫的手,如果用了重刑就不再灵敏,是个废人了。茹司药的理想范宫正是知道的,如果不能当大夫治病救人,在医术上有所进益,和杀了她有什么区别呢?求范宫正给茹司药一个自辨的机会。”
胡善围是郭宁妃的“军师”,有和宫廷第一女官曹尚宫分庭抗议之力,范宫正见她行色匆匆,还以为她是来借郭宁妃之势,要求宫正司放人的。
胡善围有商有量的说话,没有以势压人,范宫正也就少了些客气,多了些真诚。
在宫中同僚十四年,范宫正对茹司药不是没有感情的,说道:“从抓捕到现在,我并没有下令对茹司药用刑,可是她不肯指认别人,也无法自证清白,我能怎么办?我也无可奈何。”
“皇上不在还好说,郭宁妃什么都不知道,还蒙在鼓里,没有过问此事,所以我能拖到现在。但现在皇上回来,我一不用刑,二没有其他嫌疑人,皇上向我要人,我如何交差?”
范宫正处事圆滑,左右逢源,是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她不做恶事,心底大体是善良的,但绝对不会为了别人而牺牲自己的前途。
这和范宫正出身有关系,她祖父范梈是元诗四大家之一,也是清廉如水的好官,品德高尚,善于用诗歌来针砭时弊,也因此得罪不少人,名声虽好,却仕途平平。
范宫正从小耳濡祖父的事迹,知道官场规则,吸取教训,长大后反其道行之,仕途顺风顺水,屹立不倒,她是个很现实的女官。
当初胡善围刚刚进宫,初生牛犊不怕虎,范宫正就故意把她推到前面挡箭淌各种雷,幸好胡善围胆大心细运气好,各种贵人相助,屡屡逢凶化吉,把风险变成机会,扶摇直上,要不然早就化为炮灰了。
胡善围晓得范宫正性情,说道:“惊天大秘密不会无缘无故的泄露出去,请范宫正容许我带着茹司药出狱,我好好问问她。达定妃中毒之事,当时连范宫正都不知道,只有我,毛骧,太医院院判大人,茹司药还有皇上这五人知道。从表面上看,茹司药的确是最可能泄露秘密的人,但我相信,以茹司药十年深宫行医的阅历,绝对不可能是告密者,因为她从中得不到任何好处。”
“我也相信她的谨慎,可是……”范宫正说道:“无意中泄密,也是大罪,并不无辜啊。”
胡善围说道:“万一不是呢?万一是其他四人,包括我自己无意中泄露出去了呢?请范宫正给茹司药一次机会。茹司药这个人心高气傲,你把她当贼审问,她心里就有抵触,怎会配合?”
范宫正半信半疑:“为什么不配合?她不怕死么?”
胡善围想起那天茹司药毅然拒绝她假装诊脉,伪造达定妃“心疾”的脉案。
当时茹司药的话仿佛就在耳边:“我首先是个大夫,然后才是女官。一生只会救人,不会害人。你们要么不让我治,要么我就全力以赴治疗病人,哪怕明知她会死,也不会放弃任何一种救她的可能。”
“……你为孝慈皇后,我为医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茹司药为了追求医道,连谈太医的爱情都残忍拒绝了,谈太医痴心不改,一直顶着各种压力,打着光棍。茹司药有难,也是谈太医第一个求胡善围帮忙。
胡善围一叹,对范宫正说道:“对于茹司药而言,有些东西比生命更重要。”
范宫正想了想,反正现在也问不出什么,既然胡善围愿意把这个烫手山芋接到自己身边,那就让她带走,我命人守在她屋子门口,茹司药插翅难逃。
到时候皇上问起来,就推到胡善围头上去。
甩锅小能手范宫正点头同意了。
茹司药从宫正司监狱带出来,除了有些憔悴,看不出受过刑的样子,看来范宫正所言非虚。
范宫正和两人约法三章:“第一,茹司药只能吃宫正司检验之后的饭菜茶水。第二,茹司药不得迈出胡司言住宅半步。第三,三天之内,胡司言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两人应下。
茹司药跟着胡善围回去,没等她开口问话,茹司药说道:“监狱又脏又臭,我要洗澡,在洗干净之前,我什么都不想说。”
茹司药是大夫,有些小洁癖。在宫正司监狱和蟑螂臭虫为伴,对她而言已经是刑罚了。
胡善围说道:“不急,你慢慢洗,我还要去一趟钟粹宫。”
休假结束,胡善围去给郭宁妃请安,对于孝陵之乱,郭宁妃和鲁王母子两个智商有限,都相信官方说法——北元人想捣毁大明龙脉,齐王和潭王护陵身亡,重病的达定妃悲伤过度而亡。
知道的越少越安全。胡善围很羡慕郭宁妃,傻人有傻福。
郭宁妃拉着胡善围的手,感激涕零:“本宫都听檀儿说了,危机时刻,是你提前示警,命人把檀儿抱到地宫地藏起来,自己跑出去放鹿刀阵抵御外敌。得亏有你,要不然本宫这个热血沸腾的傻儿子就要不知深浅出去和北元人拼命。”
好险!幸亏胡善围把他藏起来了,要不然就像齐王和潭王一样战死孝陵!
她只有鲁王一个儿子啊,这是她的命根子。
胡善围说道:“微臣也没有想到鲁王会去孝陵,如今事情已经过去了,好好料理达定妃和两个亲王的丧事便是。”
提到达定妃,郭宁妃滴了几滴高兴的眼泪,“可惜我这个妹妹无福,红颜薄命,第一个侍寝的妃子就这样没了。”
前几天达定妃头一个睡洪武帝,郭宁妃生了好些闷气,醋海翻波。现在达定妃一夜之间什么都没有了,郭宁妃不禁觉得,无敌是多么的寂寞,无敌是多么的空虚,她什么都不用做,躺着就能赢。
看来我真的要转运了,封贵妃、甚至封后都指日可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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