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妇分两种,内命妇, 和外命妇。
内命妇是皇室册封的宗室女性, 公主, 王妃等。外命妇是官员们的夫人或者母亲。内外有别,亲疏有别, 宫廷三大节日的大朝会参拜皇后的时候, 按照参拜顺序,内命妇站在外命妇之前。
命妇朝见皇后, 都是天没亮就在西华门外等候, 有些住的偏远的, 除夕夜里守岁放完鞭炮烟花, 给晚辈发完压岁钱后,就换了隆重的朝服和头冠, 坐上大轿往西华门方向赶了, 就怕误了进宫的时辰。
待尚宫局司钥女官分发宫门钥匙, 开启宫门后,命妇们进宫, 先在内府等候传旨。
胡善围把门栓扔到房顶, 留在黄惟德善后,就匆匆赶到内府等候命妇了,上一次站在这里的时候, 她还提着考篮, 战战兢兢参加女官考试, 如今不到一年, 她就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七品典正了。
以前这些她需要仰视的诰命夫人们,今天反而由她来引导进退。
胡善围拿着名单清点她的队伍。
分到她手里是外命妇,勋贵一品或者超品的夫人们,尚仪局崔尚仪是个有心之人,尽量将有亲戚关系的夫人们分在一处,大家彼此都熟悉,少了拘谨,也有互相监督的意思,毕竟亲戚关系,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六局一司各有各的窍门,都不简单。
胡善围手中名单按照身份高低排列,排在第一个的,理所当然是郑国公太夫人蓝氏。
蓝氏的女儿就是已经去世的太子妃常氏。
蓝氏的弟弟是永昌侯蓝玉,大明少壮派青年将领。
不过,蓝氏的丈夫最有名——素有“杀将”之名的常遇春,当年徐达和常遇春攻打苏州城,来自山东济宁的胡氏家族,除了胡荣背着女儿胡善围逃到卧佛寺,被道衍禅师所救,其余全部死于常遇春屠城之日。
史载:“苏州城破日,常遇春入齐门,所过屠戮殆尽。徐达入阊门,不杀一人。至卧佛寺,两帅相遇,达始戒遇春勿杀。”
常遇春死于大明第一次北伐的末尾,重伤不愈,病死柳河川,那一年,常遇春只有四十岁,英年早逝。洪武帝悲恸不已,给了常家授金书铁卷,封世袭罔替的郑国公爵位,并追封常遇春为开平王,以亲王之礼下葬。
胡善围明明知道,常遇春是开国十大功臣,配享太庙的大人物,对大明而言,是正面人物。当年胡家轻视农民出身的朱元璋,站错了队,投靠另一个吴王张士诚,导致几乎全族覆灭。
但,胡善围也是人,她有正常人类情感,因她的族人和母亲死于常遇春屠城,使得胡善围对整个郑国公府,乃至东宫都一种天生的敌视感。
身为宫廷女官,这种敌视感万万要不得。胡善围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她指着一个小房间,和颜悦色的对郑国公太夫人蓝氏说道:“外头冷,请太夫人这边就座,郑国公夫人,也请您一道进屋。”
这位年轻的郑国公夫人是沐春的大姨妈——宋国公冯胜之女。冯胜的二女儿是周王妃。
太夫人蓝氏其实只有四十来岁,她保养得当,和儿媳郑国公夫人冯氏看起来不像婆媳,很像是姐妹。
宫廷房屋的门槛都做的比较高,命妇穿戴繁琐的朝服和沉重的翟冠,行动不便。
郑国公夫人冯氏伸手扶着婆婆蓝氏跨入门槛,蓝氏侧身避过,说道:“不用,我还没老到这个地步。”
冯氏不动声色的收了手,笑了笑,紧跟其后。
婆媳两个都出身显赫,豪门贵女,骄傲的很,在大朝会之前都暗地较劲,私底下在郑国公府会更加热闹。胡善围看着这一幕,脑子里演了至少二十回的婆媳过招宅斗话本。
朝见顺序是按照诰命等级排位置。
胡善围手中名单都是公侯伯等一品或者超品夫人,郑国公府二夫人和婆婆大嫂一起来的,但是她的丈夫常升只是二品武官,所以没有资进屋,由其他引导二品诰命夫人的女官唱着花名册带走了。
胡善围继续念名册:“请郢国公夫人、长兴侯夫人、西平侯夫人……”
今天真是巧了,胡善围手中名单几乎全部都是沐春的亲戚,刚才进去的大姨妈郑国公夫人、正在跨门槛的舅妈郢国公夫人。西平候夫人耿氏是沐春的继母,而长兴候夫人是耿氏的亲娘,从礼法上算是沐春的外婆。
耀眼夺目的九翟冠、十几层的翟衣、肩膀挂着霞帔、腰间的玉带、精致的妆容,满屋子的珠光宝气。
胡善围眼睛都快看花了,觉得这些诰命夫人都长的一样,清点完手中的名册,确定没有漏下谁,便吩咐小宫女:“上茶和点心。”
皇宫要显示气派,也不能怠慢了客人,何况这件屋子里的夫人们——的丈夫和儿子,都是为大明冲锋陷阵、出生入死的高级武将。
小宫女们麻利的端上热茶和剔红的攒盒,打开盖子,各种小点心随意取用。
但三十个诰命夫人们只是做样子,端着茶杯沾了沾唇,就放下了,几乎没有人碰攒盒里的食物。
吃喝一时爽,入厕就麻烦了,冗长的朝拜仪式,你好意思中途说要去上厕所吗?
轻则被人取笑,沦为笑柄。
重则殿前失仪,是重罪。
进宫朝见,要管好嘴巴。不过饿一顿而已,反正昨晚除夕团圆饭都吃饱了。
都是五服以内的亲戚,在屋子里等候的时间里,命妇们互相拜年,亲热的紧,好像是一家人。
有些家族之间明明有不可调和的矛盾,此时也似乎都忘记仇怨。比如郢国公夫人和西平侯夫人耿氏。郢国公冯诚今夏把西平侯沐英再次打成猪头,西平侯能不心疼丈夫?但此刻和郢国公夫人见面,两人笑眯眯的拜年,就像亲姐妹。
西平侯夫人耿氏在屋子里和众命妇寒暄拜年了一整圈,回到了母亲长兴侯夫人身边,端起茶杯。
乘着众诰命夫人们互相拜年问候,无人注意到这里,长兴侯夫人将女儿的手轻轻一拍,低声道:“今日大朝会,你怎么能喝宫里的茶,待会出恭不方便。”
西平侯夫人很是委屈, “娘,我太累了。每年过年,我都发愁。侯府人口多,外头亲戚朋友关系复杂,单是走礼就够我头疼的了,还要准备祭祀,昨晚守岁,我还要照顾一大家子过年——您也晓得,我们家侯爷最是怜香惜玉,养了一屋子妖精,妖精又生小妖怪,都靠我这个当家主母打理内宅,忙到四更才歇一会,随后就换了朝服进宫,也就在车里合了合眼皮,我这会子就想喝点茶提提神。”
沐英喜欢美人,西平侯府已经四子四女,个个都不同母。耿氏这个当家主母表面风光,实则终日操劳,要帮丈夫养那么多小老婆,当一个肚子能撑船的贤妻很是辛苦。
“不准喝。”长兴侯夫人夺走茶杯,“待会要从内府走到坤宁宫,那么远路程,你吹点冷风就清醒了。”
“娘——”西平侯夫人在亲娘面前撒个娇,“我又没个好儿媳帮忙料理家务,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我就喝一小口。”
“不行。”长兴侯夫人低声问道:“我听说女婿把沐春的名字报上去参选驸马了?”
西平侯夫人悄声说道:“是啊,外头的事情,侯爷从来不让我碰,他要报就报呗,又不是我能左右的。”
长兴侯夫人表情复杂,“沐春要真的成了驸马,为了体面,估摸成亲之前,就要封西平侯世子了,那晟儿将来……”
沐晟是耿氏所生的嫡次子,也是沐英最喜欢的儿子。
耿氏用眼角余光瞥了瞥屋子那边的郢国公夫人,郑国公冯氏姑嫂等人,悄声道:“您别总是逼我呀,我当然心疼我自己生的,可是您也得问问这些人答应不答应?”
的确,沐春的母族太强了,而且亲戚关系盘根错节,各种利益体,别说耿氏这个内宅妇人了,就连沐英本人,也不能按照自己的好恶来选择继承人,皇上要选驸马,他只能把沐春的名字报上去。
长兴侯夫人看着满室伯爵、侯爵、公爵夫人和超品的太夫人们,暗暗叹气,到底心疼女儿,拿起一块栗粉糕,“不能喝水,你可以吃点干点心,别饿着。”
耿氏说道:“甜腻腻的,又不能喝水,卡在嗓子眼,谁吃这个……”
母女两个说了宴会私房话。
内府,眼瞅着时间差不多了,胡善围命小宫女端着放着热水的铜盆和干燥的手巾依次送上,供命妇们洗手。
其实命妇基本没有碰过茶水食物,但还是要洗手意思一下,手指头沾了沾水而已。
胡善围施了一礼,“请各位夫人随我来。”
众人整装出发,刚刚出门,外头就八个女轿夫抬着一顶凤轿停在路边,马皇后身边的司言女官说道:“皇后赐郑国公太夫人凤轿。”
太子妃常氏早逝,不过马皇后对常氏之母蓝氏一直礼遇有加,赐给亲家母坐轿,也是命妇里独一份了。
蓝氏对着坤宁宫方向拜谢,上了轿子。
第一拨是内命妇,由女官江全引导。
第二拨由胡善围引导,蓝氏坐着轿子,其余二十九名命妇列成两队跟在轿子后面,隔着十步左右,就有女官领着第三拨命妇按照规划的路线跟在后面。
内府到坤宁宫路程近乎二里路,除了蓝氏赐轿,其他人都要步行。
命妇们浩浩荡荡排着长队,个个垂眸敛手,表情肃然。皇家通过各种仪式,潜移默化君君臣臣、忠孝节义的观念,一切以忠君为先,礼仪其实也是政治的一种。
胡善围在自家队伍的中段,发现第三排的西平侯夫人耿氏有些不太对,她的步伐有些发飘。
难道身体不舒服?
胡善围走近过去,耿氏妆容完美,唇上涂着胭脂,看不清病容。蓦地,耿氏身子一软,差点摔倒,幸好胡善围注意着,她身体好,一口气能把门栓扔到屋顶上去,一把将即将跌倒的耿氏拉起来,“西平侯夫人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耿氏抚着额头,“突然有些眩晕。”
队伍因耿氏的意外而暂停,眼瞅着后方的队伍要撞上来,乱了参拜的秩序,胡善围忙命两个宫人将耿氏搀到附近的宫殿歇一歇,“……要尚食局茹司药派女医过来给西平侯夫人看一看。大家不要停,继续走。”
队伍缓缓前进。
长兴侯夫人留下来替女儿解释道:“无妨,就是过年太累,歇一歇就好。女儿啊,你能否再坚持一下?”
耿氏咬了咬舌尖,疼痛使人清醒,说道:“我可以的。”她没有病,只是一晚没睡。
胡善围当机立断,“西平侯夫人的身体要紧,卑职会和尚仪局解释夫人的缺席原因。皇后娘娘仁慈,一应体弱老病或者怀有身孕的命妇都免了大朝会。”
别走着走着又倒了,或者在参拜的时候晕过去,那才麻烦呐,传出去会说皇后娘娘只顾着威仪,不怜惜体弱的诰命夫人。
长兴侯夫人觉得唯独缺女儿一个,有些不妥,说道:“她说可以的。”这个女官怎么不听人解释呢。
这里不是长兴侯府,也不是西平侯府,这里是皇宫,皇宫有皇宫的规矩。胡善围对伺候的宫人说道:“长兴侯夫人牵挂爱女,想跟着去配殿陪着西平侯夫人,你们送两位夫人一起过去。”
言罢,胡善围快步跟上了自己的队伍,继续尽引导之职。
长信侯夫人顿时愣住了,她妻凭夫贵,贵为侯夫人,女儿都又嫁得好,也是侯夫人,进宫朝会多次,自认在宫中有些体面,怎么有如此嚣张的女官,敢当面抚她的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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