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下看,孟千姿很快就明白, 为什么后人的态度是恭谨传读, 但姑妄听之了。
因为头一段话就是况祖类神, 天帝工匠,擅以血为媒,开封箱器,天帝造宝箱百口,况氏独承四十。
孟千姿这段日子以来, 也算得上是知情人,所以一遍就读懂了这个“天帝”, 指的应该就是黄帝, 况家祖上果然是能工巧匠, “擅以血为媒”大概就是用血液为密码开箱锁箱,当年黄帝要造一百口箱子, 况家名气大、工艺精, 承包了其中四十口。
另外六十口的单子,也不知道是被哪几家接去的, 但可以想见,另外几家,也不可能只是普通工匠,估计都有点让人咂舌的本事。
第三十九次转录是在民国二十二年, 孟千姿历史再差, 也知道那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了,当时, 西学东渐百余年,况家后人,估计都已经在上洋学堂、学物理化学了,读到什么“况祖类神、天帝工匠”,怕是能笑掉大牙。
她继续往下看。
为了记述方便,这个况家的老祖宗,就叫况大吧。
他当时也只是况氏家族里一个小人物,勤勤恳恳,用心造箱,那四十口,经由他手的,其实也就一两口,工匠都是有印记的,他也按照惯例,在那箱子繁复花纹处、不那么显眼的地方,留下了自己的印记。
然后,就交货了,当时战事已然明了,蚩尤战败,被黄帝枭首,蚩尤族人及追随者退入多毒气、瘴疠的南方一带,但形势依然不安稳,有传言说,蚩尤余孽,贼心不死,仍在蠢蠢欲动。
况大也不关心这些,这期间,他娶妻生子,琢磨手艺,日子过得挺平静。
然后突然有一天,祸从天降,有几人于夜半闯入他家宅,将他一家三口全部掳走,那些人“臂如刀,面似虫”,一看就知道,是潜伏在中原地带的蚩尤族类。
况大吓得魂飞魄散,他听说过蚩尤族类的凶残,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哪知对方居然跟他谈判,要他归顺、为蚩尤方效力。
况大考虑再三,同意了,非但如此,还积极配合,努力表现,俨然一副要成为骨干的模样。
真不知道况家子孙读到这一段,是个什么心情,中国古代,还是挺讲究气节的,变节这种事,向所不齿好在事情荒诞,后人可以自我催眠,觉得先祖是在“梦中说梦”。
站在孟千姿的角度,虽不认同,但可以理解况大在黄帝一方,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工匠,说句不好听的,死了也就死了,没人会在乎,而在蚩尤这头,又是砧板之肉,两大阵营撕扯下置身刃尖上的小人物,生路死路,全凭自己选择了。
他应该是想活,也想自己的妻儿活,不表现得积极点、不时刻表忠心,一旦没了利用价值,下场可想而知。
孟千姿见江炼还在写,也就接着往下看。
没过多久,况大就知道蚩尤族类绑架自己是为了什么了他见到了带有自己印记的一口箱子,毫无疑问,这箱子不是偷来的,就是抢来的。
想打开这种箱子,的确只有况家人才知道方法,在况大的帮助下,箱子成功被打开了。
箱子里究竟有些什么,况大这种小角色也不可能知道,他只知道打开了箱子,自己越发没价值,于是更加小心,也更加卖力,以至于后来,大家渐渐忘记了他的来历,真把他当成自己人派遣了。
就这样,况大东奔西走的,参与了不少事儿虽说每次都不是核心人员,只不过是跑腿的,但他处处留意、伺机打听,渐渐地,让他知晓了一个大秘密。
况大说,听说早几代,他的祖上,也就是况祖,是跟黄帝一样的、神一般的人物,这就是为什么口述开篇就来了一句“况祖类神”。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况祖之后,渐渐稀疏平常、和人无异,只遗留了些特殊本事,比如可以以血为媒但即便是这本事,听族里长老的意思,也会慢慢消失的。
但是,如果得到麒麟晶,那就不同了,“得麒麟晶者成神,得长生”,是众口流传的事儿,不过,人人都知道,最后一头麒麟,百余年前就已经死了。
看到这儿,孟千姿心中一动,她想起神棍的梦境里,那些神族人围篝火而坐、吟唱的哀歌
“最后一头麒麟已经离去,金翅凤凰也活到了尽头。”
时间节点和先后顺序都对上了。
而况大探听到的大秘密是蚩尤族人派出一批精英,在祖山之畔、净水源头,找到了一只活的麒麟
况大的兴奋之情简直溢于言表,“龙贵在骨,凤贵在翎,而麒麟最贵者,莫过于晶,麒麟寿数两千,止得一晶”。
麒麟能活两千岁,孟千姿是听说过的,麒麟两个特征,一是长寿,二是送子,都微妙地契合上了自体繁殖,但麒麟晶是个什么东西,她还真是没头绪。
寿数两千,止得一晶,难道是牛黄狗宝一类的
再往下看,写着“伏羲后人打卦,神眼看命,曰晶成之时,不羽而飞,不面而面,集龙骨残片、凤凰翎,箱为牙错,山鬼叩门,其穴自现,下”
山鬼
孟千姿头皮一炸,居然提到山鬼了,果然提到山鬼了
难怪阎罗费尽心机,也要把段太婆拉进这滩子浑水来“叩门”和“启天梯”一样,是金铃九用之一,只不过也失传了,她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下”字后面是什么,没写。
孟千姿愣了一下,这才发现江炼已经停下了。
他持着笔,整个人就定在那里,像是等谁来指引牵引。
孟千姿暗骂自己失职江炼已经写完了,她居然醉心于看故事,忘了配合他了。
她赶紧将这张纸抽到边上,重新给江炼铺了一张新的,一手轻摁他后背,另一手握住他持笔的手腕,帮他做好伏案下笔的姿势,蓦地又生出促狭之心,拿手去抚他头发,怕惊扰了他,指腹只在他发梢发面上轻轻蹭过,还耳语般给他下指令“来,乖乖的,继续画,画好了给肉吃。”
江炼其实听不见,但他本就是要继续画的,所以她话音刚落,他已接着下笔,看上去,跟俯首帖耳、听命行事似的。
孟千姿暗搓搓窃喜,仿佛占了江炼天大的便宜,心里别提多受用了。
她急着想知道况大的后续,又凑近前去。
出乎意料的,江炼这次没写字了,笔在他手中上下左右搓动,拖拽出流畅线条他在画画
孟千姿一下子反应过来。
这牛皮卷应该不止一张,正面是字,反面是画,但江炼只看到了阎罗手中的那张,也就是说,这一趟的确有所得,但得到的信息和路线,都不一定完整。
“下”什么呢孟千姿又把江炼写满字的那张展开了看,这一看,简直是呕得要吐血了。
“下”字下头,显然还有一句,且就在这一页上,但繁体竖版是自右往左书写的,阎罗当时,又是手执地图,那句话,恰好被他攥图的左手给攥住了。
这贱手
夜静更深,这山里冷得瘆人。
景茹司惦记着江炼贴神眼的进展,在帐篷里待不住,索性出来吹风透气,其他帐篷的灯都关上了,只孟千姿那一顶有光,这光被帐篷滤挡,再被大雾稀释,又浅又淡山鬼进昆仑以来,一直避免晚上亮灯,怕被侦测到。
其实细想想,高处看这灯,只是一抹纤弱萤火吧。
身后有脚步声,紧接着,是冼琼花的声音“四姐,来一根吗”
不看也知道她说的是烟,景茹司伸出手“来一根,解闷,也驱驱寒。”
她听到哧啦一声火柴燃起,这海拔,这温度,打火机远没有火柴好使。
再然后,冼琼花递了根点好的烟过来。
景茹司接过来,吸了一口,又徐徐吐出“云南烟”
冼琼花的脸笼在薄烟细雾里“嗯,小熊猫,大姐喜欢给我送洋烟,但我抽不惯那洋味。”
景茹司笑“大姐那是从没留过洋,洋派头比段孃孃还足,哎,我说”
她拿嘴努了努孟千姿的帐篷帐篷布上,两个安静的身影,偶尔相叠。
“咱们千姿,这趟是认真的”
冼琼花把烟身在就近的石头上磕磕“咱们姿姐儿,哪趟不认真”
边说边掰手指“第一趟,家不要,妈不要,要跟人私奔,说她两句,她还要跳楼呢;第二趟,王座不当了,还气得去祠堂发毒誓;这一趟,那个腿啊,我真是”
景茹司想了想“大姐什么意思由着她和江炼好下去”
“大姐么,肯定要出来说话的,她原先是想跟那个神棍聊聊,估计这些日子出了太多事,还没顾得上。”
景茹司嗯了一声“那你呢,到时候,什么态度”
冼琼花没立刻说话,她又抽了两口,这才悠悠开腔“江炼救过姿姐儿,现在不时兴讲江湖了,但是江湖道义,得承人家的恩,恩将仇报这事,我做不出来。我没态度,别问我意见,我弃权。”
“五妹怎么说”
“五姐也是这意思。”冼琼花把烟头在大石上摁灭,转脸看景茹司,“你呢”
景茹司不紧不慢“我景老四你还不知道吗七个姐妹,从前往后数行四,从后往前数也行四,中间派,骑大墙,永不出头,哪边人数多我站哪边。”
冼琼花皱眉“你这什么态度”
景茹司说“中庸啊,实用,也好用,浑浑噩噩都大半辈子了”
正说着,忽见门帘一挑,是孟千姿探身出来,说了句“好啦。”
神棍早在自己的帐篷里等得心焦,一听孟劲松过来通知他“好了”,忙不迭奔了过去,中途又回来取氧气瓶事情估计有大突破,还涉及到段小姐,他怕自己又激动。
一进帐,就看到冼琼花和景茹司头挨着头、在看有字的那张,另一张是路线,曲曲绕绕的。
但路线什么时候看不行啊,神棍眼巴巴望着冼琼花她们,那目光,简直是艳羡了。
孟千姿也是坏,等他抓心挠肝得不行的时候,才递了个平板给他“我拍下来了,不过平板在这儿容易没电,你抓紧。”
神棍喜出望外,接过来急急打开,连道谢都忘了。
江炼刚耗费了大元气,头昏昏沉沉的,有点提不起精神,听到孟千姿问他“喝葡萄糖吗”
他点了点头。
俄顷,便有支掰开了头、插了吸管的葡萄糖送到嘴边,江炼顺手去接,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心,握包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微凉,在他的掌心中安静地微蜷了一两秒才抽出,然后,借着起身之势,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你不要脸。”
这句话,一下子把江炼给说精神了。
他不要脸他怎么不要脸了他拼着半条命在半夜贴神眼,也就握了一下她的手,他就不要脸了他
慢着慢着,他想起来了。
原来在说那件事啊,小账本翻得脆刮响,在这堵他呢
江炼斜乜了她一眼,换了一个更加舒展和从容的姿势,愣把啜吸葡萄糖喝出了品红酒的派头,还把微甜的糖水喝出了带酒味的醺。
怎么着,你能怎么着这儿这么多人,都在忙正事,你能把我怎么着
别看神棍读得晚,但他看得快,很快就一脸愕然地看江炼“小炼炼,这就没了”
江炼顺手从他手里接过平板,自己辛苦画的,都还没来得及看呢“人要知足,怎么着,你还指望阎罗手里攥着大结局”
那一头,冼琼花先看完“怪不得况家后人没把这当回事,这又是蚩尤又是麒麟的,怕不是以为老祖宗精神错乱,编的。”
孟千姿嗯了一声“况家的路子,是乡绅富户读书人,于三教九流了解得很少,反而是阎罗,在湘西做匪,湘西是个流传巫蛊、符箓、赶尸的地方,阎罗平日里听得多,再加上那口箱子确实蹊跷,他反而容易相信。”
神棍点头“没错,而且建国后,阎罗这样的人,是人民专政的对象,反正走投无路,反而能豁得出去。所以说,时也命也,阎罗掺和进来,也是因缘际会。”
这记述不全,阎罗找到了龙骨残片,还有凤凰翎,估计都是从这记述里来的。
景茹司忽然抬头,一脸惊愕“这里说,伏羲后人打卦,神眼看命,这莫非就是打卦看命”
神棍说“是啊,伏羲创八卦,后世那些熟习卦术的人,严格说起来,都是伏羲传人。有一位葛大先生,不知道你们听过没有,他就会打卦看命。”
冼琼花心头一突“你知道葛大先生”
“是啊,我的偶像。”
冼琼花和景茹司交换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眼神,又问他“你觉得葛大先生,看得准吗”
神棍猛点头“那当然。”
冼琼花不死心“他不会看错”
景茹司忽然咳嗽了两声。
冼琼花反应过来,没再追问。
江炼蓦地冒出一句“晶成之时,不羽而飞,不面而面,这话怎么耳熟”
孟千姿看得早,想到的也早“水鬼的视频里有。”
江炼想起来了,水鬼之所以动了去找漂移地窟的念头,是因为他们开金汤不断翻锅,而水鬼的祖师爷曾经给过暗示,说是漂移地窟在“河流如帚处,地开门,风冲星斗”,至于适合开漂移地窟的时间,正是“不羽而飞,不面而面”。
江炼倒吸一口凉气“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因为晶成”
晶成了,你们来吧,这让他想到猪羊肥了,磨刀霍霍。
景茹司说了句“现在年轻人不是总爱说坑爹吗,水鬼家这是反其道而行之,坑孙子啊。”
说到这儿,忽然想起了什么,心头一凉,问冼琼花“水鬼家这做派,我们山鬼奶奶,会不会也坑我们啊那个山胆到底是什么玩意只在那挂着,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用我怎么越想越觉得,跟个定时炸弹似的呢山胆现在哪呢”
冼琼花让她说得头皮发麻“四姐你别吓人,山胆不是那回事儿。”
嘴上这么说,到底心头惴惴,转头又叮嘱孟千姿“姿姐儿,你赶紧安排人,把山胆换个地儿放在山桂斋,我这心里不踏实。”
孟千姿差点憋不住笑。
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她把山胆带出悬胆峰林时,还挨了五妈一顿训,口口声声说这东西是要供着的,乱动太不尊敬了,这下好么,成烫手山芋了,急着发落出去。
她嗯了一声,凑向江炼,看他手中的平板“这里说,集龙骨残片、凤凰翎、箱为牙错、山鬼叩门,可能是要集齐这些,才能得到麒麟晶这个牙错,是什么意思啊”
这个问题,在场诸人中,还真只有神棍解答得了。
原来,古早的时候,社会生产力发展低下,没有箱子,也没有盒子,古人想收藏自己的私人物品,是拿兽皮层层包裹,然后用麻绳或者藤蔓什么的捆牢为了保险,一般都打非常繁复的死结,而那些结扣,拿手是打不开的。
通常,会用石头或者兽骨磨成锥形,然后解结,这些被磨成锥的石头或者兽骨,就叫“石错”或者“牙错”,说白了,是钥匙最古老的雏形。
“箱为牙错”,看来这箱子是个关键,要用来打开什么,难怪阎罗入昆仑时,随行带了那口箱子,事成之后,箱子也就没了价值、被弃置在此了。
江炼自上一次发问之后,就一直看平板上的记述,没再参与讨论,他放大图片,把中间的几列记述看了又看,终于忍不住说了句“你们不觉得,这里有些地方,逻辑上说不通自相矛盾吗”
“蚩尤族人在祖山之畔、净水源头,找到了一只活的麒麟。这件事,应该是不可能发生的。”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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