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开诚布公也是要看人、看时机的。
对她大徒弟这种有理没理争三分, 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小耿直, 你要救她想杀的人时, 对她开诚布公就跟宣战无异了。
乐韶歌于是附和道,“且不管他……你此去人间界,可想好要在何处落脚了?”
“做生不如做熟, 我打算先回白帝城。再沿江东下,自扬州北上去长安——看看长安那些名门闺秀究竟比展家那小傻妞强在哪里。而后再徐徐图谋。”
这条路上没听说有什么修士神魔,对她而言应当没什么危险。
卵中宇宙里凤箫阁中还有她们种植的果木香料,有十余年来她们炼制的法器、仙衣之属,这些都是实物而非虚像。只要勤恳维护,便可生生不息, 也足够她在人间生存。但……她大徒弟看着就不像个善治产业之人。
乐韶歌于是上前,将自己提前备好的储物戒指套在她手指上,“里面都是人间界能用到的财物,还有些心法口诀,你收着。灵珠子可贮存灵力,反哺魂体。纵然此刻你还没有肉身, 日常吐纳、修炼也有益处。切莫荒疏了修行。”又叮咛,“还有,卵中土地贫瘠, 你要记得常去药圃、果园里打理打理, 别教荒芜了。”
凤箫吟其实未必比乐韶歌年少几岁, 可大概因为在卵中宇宙里被乐韶歌养了十几年的缘故, 自出来之后莫名就觉得比她矮了一辈儿。对她啰嗦, 一面觉着受用,一面又有些小小的扭捏。
忍不住红着脸嘀咕了句,“……我还没走呢。”随即立刻回味过来,警觉的试探,“你不会急着送我走,好赶去给萧重九护法吧?”
乐韶歌:……
乐韶歌目光一飘,好巧不巧正撞到阿羽眼睛上。
阿羽没做声,也没流露出任何不悦的神色。只长睫一垂,暗影遮住了眸中一片清光。
乐韶歌却莫名就知道,他又将自己的心思藏起了。
又,是的,“又”。
这么想的时候,她脑中有些片段一闪而过。她恍了恍神,想,她必须要解释清楚。
“其实……我稍稍找回了些记忆。”乐韶歌斟酌着,透露。
这是阿羽早已料到的事,但他并未追问她究竟想起了什么,乐韶歌还以为他不在意。谁知听闻此言他猛的看了过来。
乐韶歌一时竟分辨不出,她据实以告究竟是对还是错了。
“……记忆中不久之前,便在此地,我突破时,萧重九其人也曾为我护法。”
阿羽没动,凤箫吟先噎了一噎。
乐韶歌当然知道她为何突然哑声——若她记忆没出错,趁她突破时前来袭扰的不是旁人,正是她这大徒弟。这也是她们二人结缘的开端。
乐韶歌道,“虽说有此渊源,可想起此人我却只觉得麻烦。总觉着比起亲朋,他更像是个债主。我和你们一样,都不喜欢他。然而修仙最难违背的就是因果,欠他的恩情我想尽快偿清。总觉着若不赶紧偿清,日后还不定得把什么赔给他。”
她留神观察阿羽和阿箫的神色——阿箫似是接受了她的解释。阿羽怎么想,一时却还看不透。
“所以——我确实打算为他护法,你们要阻拦我吗?”她问。
凤箫吟思索了片刻,“……那我和你一起去。”
“……”阿箫无疑不是个以德报怨的圣人,乐韶歌还真不敢肯定她跟去是想做什么。
“安心,我不是去杀他的。”凤箫吟看出了她的顾虑,恶狠狠的解释,“你说的不错,修仙最难违背因果,尤其是萧重九这种修正气道的自大狂。先前我救他,他却杀了我,这笔债他已欠下了。若我当面再救他一次呢?”凤箫吟目露精光,“……我要挟恩索报,敲骨剥髓的把他吸干。”
这算盘打的。
乐韶歌没忍住,“……若他不承认呢?”
“能逼出伪君子的原型,也是快事一桩。”猫一样的瞳子扫向阿羽,随即盯住了乐韶歌,“待渡过此劫,你也是大成境界的修士了,肯定能打得过萧重九吧?”
乐韶歌:……不,她并不想和萧重九作对。
说话之间,云间数百道游龙似的金色滚雷向着云心汇聚,密布空中的劫云霎时间灰暗如夜。只天心隐雷之处明灭不定。
一瞬间,万籁俱寂。
随即,紫色的闪电自空中劈落。万物霎时被剥去色彩,天地一片盲白。轰然的巨响迟来片刻,天地都震动了。
待双目从那耀眼的白光中恢复了视觉,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彼此震惊的面容。
——那雷劫竟被提前引落了。
不必交换言辞,两人都已知晓萧重九此次突破必定发生了什么意外。若要干预此事,她们已没时间拖延了。
乐韶歌看向阿羽,道,“……我非去不可。”
血迹蜿蜒滴了一路。
萧重九靠着巨树在湖边坐下,抬手摸一把嘴角的血迹,却见手上早已沾满鲜血。
脑海中一瞬间又浮现出凤箫吟震惊的面容——他一掌击中了她的胸口,她吐着血抬手抱住了握的手腕,似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后却悉数化作了了然和痛恨。
想来他手上鲜血便是那时染上。
他手上沾过无数人的血,按说早该习惯了。
可不知为何,这一次见到手上的血,他却感到茫然和消沉。
他得到了甘露。
他为得到甘露,杀了人。
他杀的并非什么善类,那名为凤箫吟的魔女很早之前便已同他有过交集。她曾是蛊王蛰斯羽的宠姬,轻浮妖娆,心思诡谲。为修炼毒功,不惜以身饲虫。前一刻还柔弱瑟缩的受人欺凌,下一刻已咬破人的喉咙,将人生生喂给了毒虫。蛊王宫中不乏身不由己的小姑娘,萧重九曾以为她也是其中之一,幻想过要救她。但很可惜,她不是。她沉迷毒功,心性早已扭曲得不可救药。她帮他杀蛰斯羽的目的,只是为了把蛰斯羽当血食喂给她饲养的毒虫,提升修为。
反噬了蛰斯羽后,她又依附了陆无咎这个魔头。
她还曾试图夺舍于乐姑娘——紫灵下落不明也不知是否同她有关。
他杀的,不是什么无辜之辈。
然而那一刻她震惊的目光始终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她挡在他的面前,是为了阻止陆无咎杀他。
至少那一刻,她想救他。
而他眼中只有甘露,为此不惜袭杀了她。
人行事之善恶,该由谁论断?又该如何论断?
他以正义之名行杀戮之事。
那么,他行事之善恶,又该由谁论断,如何论断?
萧重九抬头望了一眼错落倒置的天空。
劫云已渐渐聚集而来,时空错乱的瀚海,正以天心一点为中心,渐次归序。
他即将突破,步入渡劫期。
渡劫期是对修士生平与意志的拷问。平生积攒之业力,即将得果受报。他的审判与劫难,就要到来了。
沾满血的手垂落在地面上,他想凝神思索应劫的对策,手指却被微微的刺痛了。
他随手将那刺痛他的东西摘下,拿到眼前时,才知是一朵水晶花。
孤零零的,开得锐利又冰冷。
他不由便想起数日之前,也是在类似的水晶湖边,他曾摘取同样的水晶花赠给与他同行的乐姑娘。那时他眼中所见,只有水晶的剔透与花朵的娇美。那也是他平时头一次,在哪个姑娘身上寻到安定的归所。
他究竟是为什么要同这样的姑娘分道扬镳?
片刻后他才想起,也是为了甘露。
那么,他究竟为什么一定要取得甘露?
因为没有甘露,他经脉残缺,命不长久,飞升无望。
然而,他又是为什么想要飞升?
为了报父母之仇吗?是,也不是。父母之死是他入道的契机,然而在步入正气道之后,他的“道”早已不仅限于此。
他想要还世间以公道,以太平。他必得有足够强大的力量,为世间立下善恶有报的规矩,令善人安居,令恶人惶惶不可终日——为惩戒、诛杀世间罪大恶极之人,他必得立于全知、全能的巅峰。
可是,若在通往巅峰的路上,他堕落为恶,这一切还有意义吗?
若他问心有愧,他手中所执掌正气之剑,可还能无坚不摧?
他挼着水晶花冰冷坚硬的水晶花茎。
心想,这一劫他恐怕已无法扛过了。
——他已对自己的道产生了怀疑。
——甘露也并没有带来传说中洗经伐髓的效果,只怕雷劫到来之前,金光灌体时他的经脉便要龟裂寸断了。
——还有陆无咎。他虽一时摆脱了他的追杀,但他突破时震动瀚海的异象,势必会再将陆无咎引来。
天时、地利、人和,他已尽都失去了。
这便是他的末日吗?
……不想孤零零的,默默无闻的死在混沌莽荒之中。
他的末路,纵然没有盛大的凭吊,至少也想要哀伤的泪水。
不被追怀、无人祭奠的没落世家之死,太凄凉了。他已不想再经历一次。
当年萧家发生的惨案真相,至今仍未揭开。凶手依旧德高望重为人敬仰,若连他也默默无闻的枉死在此地,真相岂不是将永世沉埋?恶人横行无忌,名利双收,善人枉死而不得伸张——世间还有比这更令人痛恨、扼腕之事吗?
他不甘心。
他必须得活下去。
他必须得成为站在顶点执掌正义和惩戒的那个人。
——若要令这乱世回归正轨,便必须得有这么一个人。而他已见多了事不关己便麻木无情之人。
若世人都不肯做执掌正道的寡夫,那便由他来做。
他将令这乱世回归正轨。
他将把匡扶正道的信念,植入天下人的心中。
——若他堕落为恶,那便由天下人来审判、诛杀他吧!
在此之前,无人可宣判他的末路。
天劫也不行。
这时金光洞穿了混沌,自天心轰然砸下。大片大片的劫云如海潮般迅速铺展开来,云间雷鸣翻涌,如金龙怒冲。尚未劈落,已刚猛爆裂至极。他虽注定不会有一场举世哀悼的盛大丧礼,但当他决定自己该如何死去时,天地亦为之震动。
预料之中的剧痛传来。
然而也许是因修行大有长进的缘故,那疼痛却并不如想象中那般难以忍受。
萧重九骤然察觉,这疼痛似乎并非经脉断裂之兆——在一次次金光灌体的剧痛之后,他的经脉之坚韧宽阔似是早已远超同等修为的修士。他的经脉与其说在金光之中被撕裂,不如说是在经受冲击和锤锻。
他恍然之间终于明白如影随形追赶着他的死亡阴影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他所不惜代价追求的甘露又是什么。
原来是这么回事吗?原来瀚海之行唯一的意义,只是令他认清自己的高洁和孤傲,是多么的无知和虚伪吗?
……然而这又如何。纵然他是错的,他的理想也依旧是正义的。
这时他再次察觉到地上异动。
地龙的巨口再一次先于陆无咎的真身,自地下向他袭来,欲将他吞食入腹。
萧重九没有躲闪,他凝神拔剑,合气成圆。剑气之环将虚空一斩为二,那尚未现出全身的巨龙于是化作泥土,如山岳般在他四周崩塌了。
萧重九在山崩石裂之间岿然不动,目光如淬毒的匕首般望向陆无咎——那是穷途末路之人,不择手段的求生觉悟。为活下去,为达成最终的目的,他不惜放弃过程的正义和无愧。
“我以为你会在雷劫之后再动手。”萧重九挑衅。
灌体的金光补足了他体内几近枯竭的灵力,伤势已然开始好转。但要恢复至巅峰,还需稍待片刻。
不过,纵然恢复至巅峰,以空中劫云雷电之刚烈,待扛过雷劫之后,他也必然是强弩之末,无余力同陆无咎对战了。故而,对陆无咎而言,最稳妥的策略无疑是静待时机。
陆无咎懒洋洋的,无精打采,“是有此打算。”
“那你未免现身太早了。”
陆无咎似是轻蔑的一笑,“怪你逃得不够远。”
说话间他手中长鞭已如拔山横扫般袭来,萧重九一面提力招架一面继续挑衅,“这么大的火气,是恼我杀了你的姘头,还恨我夺得了甘露?”
“甘露?是有这么种东西。我原本打算取来为她祛疤——她口是心非得很。别看嘴上说得强硬,心里却在意得不得了。”
“陆城主心狠手辣,想不到竟也是多情之人。”陆无咎懒于废话,不再开口。萧重九却不肯清静,“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未必有情。”
陆无咎手中骨鞭如龙游走,瀚海地势为止起山落海,萧重九躲闪在犬牙交错的岩林和陷坑之间,几次三番被地龙吞噬又杀出。仰仗随金光源源不绝补充进来的灵力,堪堪与陆无咎战得平手。然而陆无咎显然未尽全力,只是不令他有闲暇调息去应对雷劫罢了。
——这策略倒也不错。
疲于奔命之间,终于再度听闻那变态的声音,“那又如何。你我同道之人,喜欢谁、做什么,莫非还在意过旁人怎么想?”
饶是萧重九故意激他,闻此也只觉无言以对。只能暗叹,不愧是个变态。
“萧某还是在意的。”
“呵……自欺欺人。你杀人时,也要追问人想不想死?”
萧重九默然片刻,“你说的不错……我只问他该不该,不在意他想不想。”
陆无咎讽刺,“他该不该死,还不是在你一念之间?”
短暂怔愣之后,萧重九释然一笑,承认了,“不错,他该不该死亦在我一人独断。然而由我独断,也远胜过任由天下虎狼之辈屠戮宰割!”
“……”陆无咎竟也难得错愕,一时也露出些钦佩的神色,“本以为我已够邪恶了,不料萧兄竟比我还要邪恶。”
“——别把我和你混为一谈!”
说话之间,萧重九已攻至陆无咎身前。手中长刃如星河坠落,携万钧之势袭来,陆无咎手中骨鞭一挑,挡了剑势后犹然去势不断,鞭尾向萧重九卷去。
萧重九慨然一笑,竟不闪不避。
天地似有片刻寂静。
不知何时,漫天翻滚的金雷已悄然隐匿,汇聚于天顶半亩乌云之后。
万籁俱寂之中,萧重九所念口诀亦如无声,只见嘴唇开阖之间,明耀的白光湮灭了天地万物。
紫白色的雷电无声的自天心一笔画下,久久不散。仿佛过了许久,那震崩了山岳的雷鸣声才迟迟传来。
轰然一声巨响。
——萧重九提前引落了天雷,将陆无咎一道卷入了他的雷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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