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韶歌想, 她可能问错了话。
因为听到她问话的瞬间, 那年轻公子流露出很空茫的——像是被谁当头敲了一棍子似的目光。
所幸他很快调整好了心态。
“……是。”他说。
失忆的情况下遇到熟人,就譬如饥寒交迫时望见呼呼燃烧的篝火, 上头还架着一锅热腾腾的稠粥。太体贴太及时了。
乐韶歌眸中流光一闪, 已不觉流露出欢喜。
却也随即意识到——熟人, 而她一睡醒就喜不自禁的弹着琴对人家大唱“有美一人”、“与子偕臧”……
啊……算了, 唱都唱了。相处日久,谁还没个尴尬无言的时候?这种情况, 只要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就可以了。
“敢问公子姓名?”
他似是有些不情不愿,“……乐正,羽。”
乐韶歌竭力思索着……她确定自己对这个名字有反应,听到“乐正”这个姓时她内心似乎有一瞬感到骄傲, 而“羽”字则是温柔。这个人应当确实是她的熟人,并且还是亲友。但不论她怎么想, 脑中就只是一片空白。
那小公子又补充, “……你平日都唤我阿羽。”
“……阿羽?”她不由跟着念了一遍。
心弦确实被拨动了,可直到那拨动的回音散去了, 心湖归于平淡, 她也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那小公子似是察觉到她的茫然,不由流露出了失望、甚至是有些气恼的神色。
啊, 也对,乐韶歌心想, 这肯定会生气吧。
她甚至都有些想假装想起来, 好安慰安慰他了。
却也只能无奈的笑着解释, “如公子所见,我忘了好些事。”算了,还是坦诚到底吧,“事实上除了自己的名字,别的什么都记不起来。不光公子,连师父是谁,家在何处,有什么师弟师妹都想不起来……对了,连自己会弹琴都是刚刚才知道的。”
她说着就又疑惑起来——咦,她为什么要拿师父师弟师妹来举例?正常该说父母兄弟吧?莫非她本来就没有父母兄弟,是师门将她抚养长大?嗯,说得通。
“还请公子不要介怀。”
公子显然很想释怀,也显然天性小气——倒也不能怪他,生得这么好看的少年,比旁人骄傲些也实属正常。
但他显然最终还是谅解了,似是无奈的叹了口气。
乐韶歌稍稍松懈下来,于是得寸进尺,谨慎试探,“所以……公子和我是什么关系?”
那小公子又流露出很复杂,很……内伤的表情。
有那么一瞬间,乐韶歌甚至觉得他很想放纵自己作恶来报复她欺人太甚的试探。
——等等,她为什么会读出这种试探在他看来是“欺人太甚”的?
莫非……她失忆前占了这小公子什么便宜?不……这个问题还是暂时不要追问比较好。
“那,”乐韶歌识时务的换了话题,“公子可知我为何身在此处,我昏睡前发生了什么?”
乐正公子似是终于纠结完毕,“知道,但我不能告诉你。”
乐韶歌:……
“你得自己去寻找答案。”他又说,“去找到对你而言,无论如何都不能遗忘的事……和人,而后你自然会记起一切。”
乐韶歌懵了一阵子,脑中灵光一现——但她随即就否决了,她再荒唐草率,应当也不会拿这种事同人打赌。
那么,莫非她是在……历劫吗?她应当是个修士,书上不是说过吗?修士都得入红尘去打个滚,沾一身生老病死爱憎别离,待将苦乐滋味悉数品尝透了,心境才能澄澈通明。红尘就如修士的磨镜石。打磨虽痛,然而不经一番痛彻骨,哪得心性明如镜?
故而书上都把修士历劫写得玄机深藏苦难不断。
但就乐韶歌看来,历劫其实是一件很赖皮的事——你看,他们下凡都不带记忆,这岂不是说可抛开过去一切负担,纵情品味全新的人生?并且在寻得自己的答案和机缘后,就能脱出劫境重回本我,如大梦初醒。这岂不是说随时都能甩手离开后顾无忧?这该是福利才对,为何要称作“劫难”?
故而若真是历劫,倒是很能解释她此刻的镇定,很能解释她为何隐约觉着她失忆后比失忆前轻松自在多了。
乐韶歌:……看来失忆前她应该遇上了不少烦心事。
这么一想,倒是又让她忧虑起来,“我明白了——可是,公子能否实话告诉我,我昏睡前是否遇上什么很要紧的事,必须立刻处置?”
那公子流露出些恨恼的讽刺,“并没有。失忆前你正同个巧言令色的人渣在……在寻宝,可见闲散自在得很。”
“寻宝?”乐韶歌再三确认,觉得自己对寻宝确实没有特别的兴趣。她很确定,醒来后拨动琴弦时美妙震动的声音才是她的宝物,那宝物就在她的指尖她的脑海,无需特地去寻。
能去寻宝,可见她身上应当确实别无要事了。
并且乐韶歌莫名觉得——她就是要失忆、要历劫、要一去无音信,让该担心的那个人生生担心去吧这是他应得的!
她叹了口气,目带哀色,最后一次尝试,“……公子当真不能告诉我吗?”
乐正公子抿紧了唇,恨恨的避开她的目光,咬牙切齿的吐出一句,“不能。”
乐韶歌:……看来是真的问不出来了。
她只好艰辛的抱起自己的琴,准备告辞。
她把琴往衣袖里套了套,又探了探戒指,再捅捅肚子,又往额头上塞了塞……
那小公子被她花式耍猴扰得眉心紧锁,“你在做什么?”
“哦……”乐韶歌困扰的举着琴左右端详,“依稀记得修士能把东西收在芥子宇宙里。我想把它收回去……总抱着还挺不方便的。”
乐正羽:……
乐韶歌膝上放着琴,怀里抱着琵琶,身前罗列鼓儿、钵儿、笙、箫、笛、瑟……十八般乐器,稍稍有些不敢抬头看乐正公子。
事情是这样的——
乐正公子是个好人,他看似孤傲,却在发现她居然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好时,无奈的叹了口气,而后耐心仔细的开始教她该如何把琴收回去。
但这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技能,显然不那么好教。
乐韶歌虽悟性超群的很快摸到了门路,但莫名的她就发现——咦,她好像还有一把琵琶!
而后她的琵琶就落出来了。
乐韶歌于是更惊喜——她居然还会弹琵琶!
她贪得无厌的想,要是再有一管洞箫就好了!而后她手上一捉,莫名就捉到只洞箫。
她发现洞箫是她幻化出来的,而不是跟琴、琵琶一样从她身上掉下来的,于是忍不住就想试试她还能幻化出什么……
再然后,她就发现自己能拿出来,但放不回去,能幻化出来,但消不去。
——乐正公子好心教她怎么把琴收回去,结果她越收越多越收越多,收得眼前都快摆不下了……还没学会。
乐韶歌顾左右而言他,转移话题,“想不到我居然会这么多乐器。”
乐正羽:……
“你会的远不止这些。”乐正公子长睫一垂,不但没生气,反而隐隐露出些笑意。他拾了只洞箫纳于唇上,吹了几个音——只是试音罢了,却空灵悠扬如天外遗音落凡,立刻便攫住了乐韶歌的耳朵。
他却不吹了,随手一翻便将洞箫化去,“你奏曲时甚至未必要用乐器。弹风拨水,振衣拂袖,无不成曲。吐纳踏足都合乎韵律。你存在于此,天生便已是一段见之不忘的天籁了。”
他眸光清澈可掬,稍稍一抬眼,便又往她心中泄了满池星光。
乐韶歌与他对视着,怔愣片刻,回神道,“公子姓乐正,又吹得如此清音——必也是我辈中人吧?”
乐正公子又流露出些失望来,这次难得居然没有恼火。只一垂长睫,道,“是也不是,日后你自然明白。”
乐韶歌于是不再多问、多说,老老实实的专心处置她身前一整套乐器。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乐韶歌想起来了,他所吹奏的是《凤求凰》的起调。
乐韶歌心不在焉的琢磨着——她不会是欠这位乐正公子一段情债吧。
还是她刚刚对着人家大唱“有美一人,宛如清扬”,招来了报复?
她私心希望是后者——历劫历劫,当然最好是干干净净来,了无牵挂去。
但话又说回来,历劫又不是做梦,能随她肆意妄为不计后果。总归都是要对自己所作所为负责的,身旁有这么一个熟人,麻烦归麻烦,本质上却也没改变什么。
该来就来吧。
当她不刻意学习时,琴和琵琶居然随意念了无痕迹的收了起来。
乐韶歌愣了一阵,不觉失笑——原来就和呼吸、走路一样,意之所达,自然而然便动起来。
这意外总算是收尾了,乐韶歌大感松懈,起身道,“叨扰许久。还不曾问过,公子身在此地是偶然路过,还是——”
乐正公子道,“……是护送你来到此地。”
“嗯……”乐韶歌忍不住又试探,“为何要护送我至此?”
乐正公子沉默片刻。
乐韶歌忽就想起他说过,她昏迷前同一个“巧言令色的人渣”在一起,猛的就有了些不妙的联想。
“莫非我被人过河拆桥、杀人夺宝时,公子恰好路过,救下了我?”
乐正公子面色很精彩。
“……总不会是我被人骗身骗心,恼羞成怒,喊了公子来帮我砍人吧。”
看乐正公子的面色,这个可能性非常大。但就不知是她被骗身骗心那段,还是她恼羞成怒喊帮手砍人渣那段了。
但不论哪段,乐正公子此刻的表情都很不妙——她甚至觉得自己很可能会被恨乌及屋,杀奸杀双。
总不会,是她给乐正公子带了绿……乐韶歌决定立刻糊弄过去,“算了,是恩是仇是爱是恨的,等我恢复记忆后再处置吧。我准备下山了,不知公子有何打算?”
乐正公子面容清冷皎洁如雪巅映月,寒气逼人的吐出三个字,“——跟着你。”
“……”乐韶歌纠结片刻,为自己的独立自由着想,诚恳建议,“您应该还有旁的事要忙吧?”
“是,但我想跟着你。”
“想”之一字,还真是无法规劝啊。
总不能说——不,你不想吧。
那也太暴君,太不讲理了。
“哦……”乐韶歌不死心的再度追问,“可否告诉我理由?”
乐正公子似乎露出些冷渗渗的笑容,“乐姑娘所说‘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邂逅相遇,与子偕臧’”他握住乐韶歌的手——听语气分明是故意为难她,可不知为何,握住她的手时他指尖竟颤了一颤,目光一瞬间便柔和静深起来。以至于调侃寻衅的语气也半真半假起来,“我心亦有此意,自当……与姑娘携手同行。”
乐韶歌怔怔的看着他的眼睛,有那么一瞬她甚至怀疑他会俯身亲下来。
但那沉落了漫天星光的眸子只轻轻颤了颤,便已移开。
手上一松,复又握紧……但最后还是松开了。只微凉的触感残余在她手心。
他退了一步,抬手。
绚烂绽放的满树桃花之上,白孔雀扇动它皎洁丰美的双翼飞起,尾翎如星河之光倒流飞注,落入他衣衫之上。那青色羽衫于是流光绣银当风扬起,招招落定。他睫下眸子里映了万千星辰,容颜皎洁明濯,不染纤尘。
“……走吧。”他说。
“哦。”乐韶歌回过神来,稍稍不解自己为何能如此淡定——就好像如此美景她早暴殄天物的习以为常了似的,总之她确实享用得很坦然,“既然是公子想跟着我,那么,是否该我来定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他似是抿唇一笑,眸光暖柔,风清水澈,“……自当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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