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以罪之名（一）

    第二天是周末，霍沛璋刚回国来到这个城市，没什么亲朋好友在这边，所以周末对他而言可有可无，不过是换个地方，在酒店里办公而已。

    早上六点的闹钟没响，他却准时醒过来，拿过手机一看，发现闹钟已经被按掉了。

    语音助手跳进屏幕里，先是故意的咳嗽了两声。

    霍沛璋瞥他一眼，没搭理，打算起床洗漱。

    手里立刻发出声音，“叔，没发现我今天有什么不一样吗？”

    他昨晚在霍总睡着之后，闲着没事，把手机里自带的软件都研究了一遍，发现语音助手能换声音，于是终于把自己的御姐音换掉了，改成了现在这个男低音。

    虽然依旧带着电子机械的死板，但好歹他自己听着不变态了。

    霍沛璋对他换声音不换大脑没兴趣，面无表情的下了床。

    耿白道：“唉，要是有捏脸就好了，我想我自己了，我家老太太给我生的还挺好看的。”

    霍沛璋正要进浴室，一时没憋住，问了一句：“有多好看？”

    耿白是给点阳光就灿烂，给他一个回应，他就能原地变话痨，“特好看，鼻子是鼻子，眼是眼。”

    霍沛璋：“……”

    有人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吗，他就不该多嘴问那句废话。

    他走进浴室，打开花洒，流水声哗啦啦响起来，掩盖了外面的声音，刚好没听见耿白自言自语的嘀咕。

    “……唇角还长了个红痣，我家老太太说，唇角长红痣的都是美人，不知道是夸我还是夸她自己……”

    一上午，耿白围观了霍总要钱不要命的工作态度，说了三十七句‘挣钱没屁用’的至理名言，在说第三十八句时，他觉得自己真的就快变成三八了。

    耿白劝不了他，觉得自己真是贱，没事儿管别人闲事，人家就是过劳死鸭梨山大死都跟他没关系。

    可每当他放任不管，想象着这个人不停的工作，耿白就难受，这种感觉说不明白，大概只有失去过，才懂得弥足珍贵——你浪费的今天，是别人奢望的明天。

    从中弹的那瞬间，他才明白，人不能被世界的纷扰牵连，要顺从内心，愉快的活一次，仅此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他想了想，觉得还是要劝劝这位勤劳的秃头领导，便道：“您问我的那个人……”

    外面敲击键盘的声音一顿，耿白就知道这次自己下对药了。

    “多嘴问一句，是您什么人？等我进入游戏，也好方便找他。”

    一定是他家可怜的崽崽！

    老父亲在线寻崽崽，崽崽哟，你可回来吧。老可怜了。

    霍沛璋转头看着上午的阳光照着城市的高楼大厦，陷入了沉默中。

    那个年轻警官是他什么人？是救命恩人，是欣赏的人，也是陌生人。

    霍沛璋：“朋友。”

    如果他还活着，他愿意去接近他，当个普通朋友，有条件的话也可以是其他性质的朋友。

    耿白还陷在老父亲找崽崽的悲情故事里，咋一听见，一愣：“朋友？唔……那贵庚？”

    霍沛璋道：“二十六七吧。”

    那人看起来年纪不大，英气逼人，举手投足带着青春张扬的气息。

    哦，跟他一样大，耿白心想，真诚的说：“多么感人的忘年之交。”

    霍沛璋：“……”

    他开始反思自己究竟是多显老。

    耿白还想再闲扯几句，忽然感觉一阵强烈的眩晕。

    他迅速抬头看了眼时间，同时眼前手机的应用桌面已经渐渐黯淡，离他估计的通关时间早了七八个小时。

    他争分夺秒的点开语音助手，说道：“霍总，来了！”

    霍沛璋将数据线连接手机，飞快在键盘上输入一段代码。

    屏幕缓缓浮现瘦金字体的通关开始，随后手机彻底陷入黑屏状态，没一点反应。

    通关开始。

    ——第三章：以罪之名。

    霍沛璋扫了眼第三次通关的章节名，强行打开手机的后台数据库，修改管理员权限，荧光绿的代码行在电脑上飞快滚动。

    屏幕最下面有一行载入条，正从0%一点点增长。

    他注视着电脑，缓缓活动手指，在载入界面显示100%时，忽然敲下了enter键。

    一段代码被成功导进手机系统，黑屏手机发出‘嗡嗡’的震动，三秒钟后，手机安静下来。

    霍沛璋戴上耳机，神情一如往常的平静，然而一种现代军事上用于无痕监听的方法已经被他强行嵌入他的手机系统里了。

    大洋彼岸的小丑先生知道霍总卓尔不群非常人能匹敌，但他不知道我华国人才济济，更不知道霍总曾作为互联网精尖技术人才代表，在军队与这些济济人才有过深入交流，并合作研发出许多用于监听、控制的技术。

    后来当耿白知道这件事和霍总用的手段后，就对程序猿抱有深深的敬畏，总觉得有一天世界毁灭和这些沉默寡言敲代码的大猩猩脱不开干系。

    然而现在耿白还没感受到霍总低调的牛逼散发出来的光芒万丈，只觉得这次进入游戏后有什么不大一样。

    这‘不一样’不是超级AI系统，而是来自于他本身。

    天空蔚蓝的让人忍不住轻喟，极目望去，到处是无边无际澄清的蓝。

    一条笔直的公路与天边接壤，一直延伸到脚下，公路两边是一块一块整齐的农田和牧场。

    一行人忽然出现在公路中间，他们头上漂浮自己的名字，面带警惕的互相打量。

    “这次的通关是所有人一起开始？”一人说道。

    “好像是。”他旁边的人回答道。

    “我们要做什么？去哪通关？”“就剩下我们这些人了吗？”“哎，看那个人。”

    七嘴八舌的交谈声里，【听风就是雨】已经先往前走了。

    【你会唱小猩猩吗】立刻跟在他身后不远不近的距离，坚定的抱着这跟大腿。

    其余人对听风就是雨印象很深，因为通关公告里他的名字总是率先出现，所以跟着他总没错。

    “大白，你怎么了？”

    笔直干净的公路上只剩下三个身影，其中一个眉头紧锁，往前走了一步，就单手捂住胸口，腰弯下来，撑住膝盖大口喘气。

    “大白哥哥，你变成虚线了。”卫卫惊讶的叫道。

    耿白微眯起眼，想看清周围的环境，但他眼前天旋地转，好像有许多杂乱的颜色在高速旋转，就像跳频的电视机。

    听见卫卫的声音，他低头看自己的双手，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像是信号接触不良一样，正在疯狂闪烁，好像下一秒就要断电消失不见。

    卫卫的叫声引起原本已经走了的一行人注意，纷纷转过头，吃惊的看着耿白。

    “他是不是违反规则了？”“要重新恢复死亡状态？”“不会牵连到我们吧！”

    “大白，你好点吗？”黎唯想去扶起耿白，手却从他身体里穿了过去，他着急的又试了两次，却依旧是同样的情况。

    他也听到其他人说的原因，不敢相信的低声问：“你违反规则了？”

    耿白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如果非要掰扯点感受，大概就像身体被掏空，然后数据乱码搅合搅合，又被填满，以至于他现在在越来越虚的画面里，有些胃胀，跟吃撑着了一样。

    他心想，什么狗屁规则，他早就违反了，超级AI系统的反应速度堪称老奶奶，现在才发现。

    对于自己可能被恢复成死亡状态，耿白并不忧惧，真的勇士，就要敢于面对这操蛋的人生，敢于死一次，死一次，再死一次，给阎王老子冲业绩。

    卫卫也上前摸了两把耿白，摸不住人，就眼泪汪汪的表忠心，道：“大白哥哥，如果你死了，我一定不会捡你的装备。”

    耿白：“……”

    他心想，我也给你掉不出来。

    接着，眼前一黑，彻底不省人事了。

    耿白以为自己会在他们面前化作数据消失不见，以为会再次听见超级AI系统冰冷而不近人情的声音，宣布他的失败，然而什么都没有，他在陷入黑暗几秒钟后，眼前就忽然明亮起来。

    一个画面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载入100%，已重新启动。

    耿白眨了眨眼，看见两张陌生的脸，正关切的看着他，头上顶着【我是黎唯】和【路人甲】。

    这是什么情况？

    ——能听见吗？

    “能啊。”耿白下意识回答。

    黎唯伸手捏了捏耿白的脸，“又能摸到了，你在跟谁说话？”

    卫卫学他，也要上手，半路被坐起来的耿白拦住，往前一拉，把脸送了上去，被耿白三下五除二揉搓了一遍。

    耿队长站起来，看着不远处一张又一张直勾勾瞪着他的脸，众目睽睽之下，他优雅的弹了弹衣角并不存在灰尘，顶着和大家一模一样的游戏角色，将骚包耍到了极致，一把勾住卫卫和黎唯的脖子，将两枚小弟收归臂下，大大咧咧越过其他玩家。

    “看什么看，没见过蛇精病发病吗。”

    然后先他们一步，遥遥走到了前面。

    这条公路就像米国出名的一号公路，尽头的地方是艳阳，两侧有一眼望不到边的田野，晴空万里，白云朵朵。

    耿白故意走快了些，甩开身后那群人有一些距离后，才问：“刚刚我怎么回事？”

    卫卫缩在他的手臂下，摇头：“不晓得，哥哥忽然就倒在了地上，好像我的蝙蝠侠没电了一样。”

    黎唯道：“之前比较像游戏端口接触不良，信号不好。”

    他还是有些不相信之前碰触耿白身体时那种诡异的穿透，忍不住又想伸手，被耿白一巴掌拍掉了，“别对大白哥动手动脚，又不是小姑娘。”

    小姑娘就能随便摸了？黎唯对他的不要脸感到害臊。

    耿白想起从昏暗中苏醒的瞬间看到的画面和听见的声音，陷入了沉思中，松开两只小弟，手指捏了捏眉心。

    ——想明白了吗？

    耿白忽然抬头，看向黎唯和卫卫。

    两小只疑惑的回望他，耿白的眼里闪烁着异样的色彩，敏锐而精明的脑袋仅用了片刻的功夫就想到了这‘闹鬼’一般的动静是怎么回事了。

    他克制而又得意的笑了一下。

    “你……”

    耿白侧过头，唇角带着笑意，看向说话的人。

    说话的人是这个系统里面的人人都想抱的粗大腿。

    【听风就是雨】乍一看见耿白的笑容，愣了一下，出现了片刻的恍神，这场不知所起的游戏里，每一个参与者都拥有死亡的残酷命运，悲剧和终点结束的那一幕深深烙印在参与者的心上，是每个人痛苦而又深刻的印象。

    只有失去性命的人才会迫不及待想要重获新生，所以，他们拼命在超级AI系统设置的每一轮通关中小心翼翼谨慎惶恐的完成通关——他们只需要不违反系统规则，完成通关就可以了，多余的情绪都是无意义。

    听风就是雨猛地看见他的笑容，愣了一下，大概没见过有人死到临头还能笑得出来。

    耿大白不仅笑得出来，还把一模一样的玩家角色笑的眉眼皆开，他冲那人抬抬下巴，“叫我？”

    听风就是雨的神色一下子冷了下来，漠然的看他一眼，走了。

    黎唯走过来，目光还粘在听风就是雨的背影上，问：“他是什么意思？”

    耿白也不知道，说了句，“狗脾气。”

    他们沿着公路走了很久，走到有人甚至怀疑这次的通关游戏是看谁走的远，因为公路没有尽头，两侧的田野也没有怪兽冲出来，他们的身后更是没有骑着摩托的暴徒冲上来追杀他们。

    耿白抬头远眺，太阳定格般悬公路尽头的上方，丝毫没有挪窝的打算。

    这说明游戏里的时间也没有变化。

    原本跟在听风就是雨身后的众人逐渐分散成了好几个小团体，三三两两抱团走在一起。

    卫卫是小孩子天性，走了没几步就被一成不变的风景给催眠的昏昏欲睡，黎唯索性把他背了起来，慢悠悠跟在耿白后面。

    耿白边走边打量道路两旁的田野，余光瞄了眼身后打哈欠的黎唯，不着意和他拉开一点距离，小声的开口：“呼叫霍总，我是大白。”

    霍沛璋仍是惯有的冷静寡言：“嗯。”

    声音在他脑袋里响起。

    暗号对上的瞬间，耿白心里炸开了无数璀璨漂亮的烟花，在这个通关游戏里，能听到霍总沉着冷静的声音，真是亲切的让他想叫金主爸爸。

    “您怎么把自己整进来的？”

    霍沛璋带着耳机，站在酒店套房的阳台上，手里端着一杯咖啡，垂眼望着夕阳渐渐没落，城市车如流水。

    “在你所谓的游戏里面，你不过是一些数据，我将你的身体数据打乱，重组时在里面添加了用于监听的代码行。”

    插他就算了，现在还往他身体里放东西，怪不得他刚刚一阵胃胀，跟吃撑了一样。

    耿白转了转眼睛，忽然前不着村后不着路的问道：“骇客帝国时代是真的可以实现的吗？”

    他的问题突兀，但霍沛璋却明白了，人类真的可以完全处于数据世界里，就像是他们这些‘生物测试员’处于的通关游戏，可以任由系统外面的人进行数据更改吗？

    为什么这种技术会出现在癌症还无法完全治愈的时代。

    霍沛璋走到阳台的茶几前，垂眼看着电脑旁摆放的沉浸式工程项目策划书，轻描淡写道：“可以实现，但绝不是以现在这种低端的方式。”

    他的声音向来听不出语气，但这时，与他仿佛隔着两个世界的耿白却听出了他语气里淡淡的嘲讽和罕见的刻薄。

    以这种低端的方式？指的是他们吗，耿白背后忽然蹿起了一阵不舒服的感觉，他想，手机外的霍大叔到底是什么人，他究竟知道不知道自己被控制的超级AI系统？

    耿白在霍总是‘意外得到的金手指’还是‘身份诡异莫测的幕后boss’阴谋论中左右摇摆，这时，在公路上经过漫长的行走之后，他们的面前出现了一个指示牌。

    指示牌是一个粗大的箭头形状，上面隐约有字，但被喷漆喷的五颜六色，遮住了大半，看不出写的是什么。

    耿白说：“我们看到了一个指示牌。”

    他敏锐的第六感让他认为霍总不像个反社会的混蛋，他更宁愿他是他大开的金手指。

    黎唯对他看图说话的举动不解，自作多情的回答：“看到了，然后呢？”

    藏在耿白数据脑袋里的监听系统淡漠的说：“有岔路吗？”

    耿白似笑非笑看着黎唯，回答霍沛璋：“没有。”

    黎唯疑惑抓抓脑袋：“没有什么了？”

    霍总道：“不必理会，继续往前走。”

    耿白嗯了一声。

    身旁的黎唯懵逼了。

    卫卫戳戳他的手臂，说：“大白哥好像不是在和你说话。”

    黎唯看看空荡荡的四周，有点毛骨悚然。

    所有玩家都一哄而上，将指示牌包围起来，对着上下其手，就差拿着放大镜学习福尔摩斯。

    黎唯也想挤进去看看牌子上面有没有可以用的信息，一扭头，看见耿白带着卫卫脚步一转，已经继续往前走了。

    他连忙跟上去，问：“我们不去看看上面有什么线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