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七,宜祈福、祭祀。
安姐儿卯时一刻就被小茴从被窝里拽了出来,眼睛还没睁开,小茴和四芳已经将她塞进了浴房。
安姐儿被冲鼻的艾草味熏得眼泪都要下来了,不但水里撒了足量的艾草粉,小茴还在浴房点了艾草叶。
“阿嚏!阿嚏!”
安姐儿吸吸鼻子,被满屋子的艾草香熏得头晕脑胀,挣扎着要从水里出来。
小茴一把将安姐儿摁回水里:“姑娘,今日可是您告祖的大日子,可不能由着性子来。”
安姐儿欲哭无泪:“可这味儿也太冲了!”
小茴一脸认真道:“告祖是大事,自然要沐浴焚香。”
直到安姐儿觉得自己从里到外被艾草腌入味了,小茴才大发慈悲把她从水里捞了出来。
炎炎夏日,在热水了泡了足足有一刻钟啊!
安姐儿浑身发软,头晕乎乎的,像个布娃娃一样张着手随小茴和四芳折腾。
小茴搀着安姐儿裹了浴袍,在镜台前坐下,用汗巾将安姐儿湿漉漉的头发一缕一缕绞干。
芳霭手里捧着安姐儿今日要穿的吉服,见小茴将安姐儿头发松松地挽起,忙和其他三芳上前服侍安姐儿穿衣。
银红色绣暗纹八幅罗裙一上身,明艳亮丽,熠熠生辉,华贵逼人,衬着小小年纪的安姐儿也颇为几分威严。
小茴赞叹不已:“也就咱们姑娘配得上这身好衣裳了,还是太后娘娘疼咱们姑娘。”
“可不是!”芳霭笑道:“这是蜀州进贡的料子,听说整个大尧就只有两匹,全在咱们姑娘身上了。太后娘娘让织锦司连赶出来的,昨日才做好送来。”
小茴麻利地给安姐儿梳了个富贵喜庆的元宝鬓,在鬓上簪了昨日跟着衣裳一起送来的八宝如意簪。
这如意簪乍看平平无奇,可是被太阳一照,簪上镶嵌的八种宝石立刻光芒四射,流光溢彩,让人目眩。
“娘娘让我来问一声,姑娘可好了?”张嬷嬷在外间隔着门帘问道。
安姐儿亲自迎了出去,张嬷嬷一见安姐儿长大了嘴巴,拉着安姐儿舍不得放手:“哦哟哟!咱们家姑娘这是九天仙女下凡吧,怎么这么好看?”
安姐儿羞红了脸,越发明艳娇俏。
到了正屋,被长公主和沈国公以及两位兄长又是一番赞叹,安姐儿差点以为自己真的是天上的仙女下凡了。
“娘娘别怪我多嘴,依我看啊,姑娘比娘娘年幼时好看的多,把娘娘比下去了!”张嬷嬷凑趣道。
自己女儿仙姿玉貌,更胜自己,长公主心里只有欢喜,面上却装作不满:“嬷嬷从小把我奶大,总说我是天下最好看的,如今有了安儿,嬷嬷就喜新厌旧了?”
张嬷嬷大笑不止:“我的好娘娘,都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还不改改这爱娇的性子,让小爷姑娘看了笑话。”
沈国公极力压制住嘴角的笑意,面皮忍得一抽一抽,兄妹三人纷纷低着头偷笑。
告祖礼当日,沈家需得庄重,故而早膳并没有热食,皆是果子,好在如今是夏天,吃些果子倒也爽口,正好消消暑气。
沈家的祠堂位于正寝前堂的东侧,前前后后小三进,依次是外门、正厅和储藏祭器遗书的耳房,祠堂周围黑压压的墙壁环绕,威赫极重。
今日沈家的人都聚齐了,就连在栖霞庵修行的三房柳氏都被请了回来。
安姐儿一踏入祠堂就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偌大的祠堂里黑压压的一片,四面无窗,只有大门处隐约露出几缕光亮。
“掌灯!”
沈国公站在首位高声喊了一声。
沈明哲和沈明堂从耳房捧出烛台和火石,不假人手,亲自点亮了祭烛。
祠堂里瞬间亮堂了许多,烛火跳动间的阴影打在卫老太太的脸上,明明灭灭,看不清她的表情。
安姐儿好像隐隐约约听到一声叹息,又好像没有。
高大幽暗的正厅里放着一排排神龛,四个神龛一排,放置在一个长案上,每龛前垂帘,各设一个矮一些的长案,摆放着新果、肴菜,设有茶盏、托酒盏等祭器。
“请祖!”
沈明哲和沈明堂恭敬地垂首退下,沈国公沿着两旁的阶梯一步一顿,走到最上面一排,双膝跪地请出龛里的神椟。
又打开神椟,伏地请出始祖神主。
等沈国公请出始祖神主后,才从两旁走出十几个穿戴一新的家丁,一步一叩,跪行到祭台上,依样请出沈家诸位祖宗神主。
站在沈惠身后的安姐儿悄悄抬头看了一眼,最高处是沈家始祖考、妣神主。高祖,曾祖,祖考、妣神主依次列于下方,最新的一排上只有两座神主,是安姐儿大伯伯和三叔叔的神主牌位。
祭台有七八丈高,上置神主不下百座,庄严肃穆地看着底下寥寥几位后嗣。
光是请祖就用了半个时辰,沈家众人身着盛服,按年龄辈分序列,男左女右,皆恭敬地垂首而立,没有人露出一丝不耐烦。
请出所有神主后,沈国公带着众人跪拜焚香,起身后将酒撒在祭台前的茅砂上。
众人鞠躬三拜,沈国公作为宗长给各神主斟酒,长公主作为宗妇给各神主点茶。
完毕后沈国公到香案前跪下焚香,再次酻酒于茅砂上,伏身两拜,众人四拜。
然后是沈国公颂唱《祖德颂》:“穆穆我祖,世笃其仁。其德克能,惟懿惟醇。宣慈惠和,无竞伊人。”
待沈国公唱完《祖德颂》,长公主牵着安姐儿走到祭台下,安姐儿跪地四拜,心中感慨,这告祖礼当真是极其繁琐。
祭台上百位祖宗,祭台下只有数位后嗣,自己这一辈更是只有两男两女,在世家大族里实在称不上繁盛。
从祁州到临城,沈家陪着当今走了七年,无数沈家旁支嫡支死在路上,安然到京的只有如今祭台下的几位。
大房留有一女,三房连后人都没有,只有二房二子一女,子女是最多的。
安姐儿伏在地上忍不住叹息,若是诸位祖先在天有灵,见到如今沈家圣眷正浓,权倾朝野,威名赫赫,但是膝下子嗣寥寥,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悲痛。
沈国公一脸庄重,看着阶下跪伏着的女儿,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女儿这场告祖礼足足迟了五年,今日终于补上了。
沈明哲捧着一张告祖辞,走到父亲身边,弯腰将告辞举过头顶。
沈国公取过告祖辞高声宣读:“靖之妇萧氏以乙亥年二月十六日辰时生女,名念,取见。”
安姐儿在阶下又是四拜,告祖礼才算大功告成。
卫老太太从祭礼开始到结束都一言不发,祭礼刚结束就要回西院,沈国公亲自送母亲去西院。
长公主扶着三房的柳氏,十分愧疚:“你身子本就不好,今日还累得你如此折腾。”
柳氏形容枯槁,面色如纸,一身缁衣空荡荡地挂在身上,靠在长公主身上汗如雨下,连话都说不来。
长公主扶着柳氏到正厅,亲自斟茶倒水,柳氏颤抖着嘴唇气喘吁吁道:“是我身子不争气,经不住事。三爷不在了,我总要替他支应着。”
说着看向安姐儿,脸上流露出一丝惊诧,勉强笑道:“这就是安儿吧,上次见时还在襁褓中,如今都这么大了。”
柳氏擦着眼泪:“找回来好啊,三爷也能放心了。”说着又深深看了一眼安姐儿,好像要把安姐儿的相貌印在心上。
安姐儿给柳氏行了个万福礼,觉得柳氏看自己的眼神有些怪怪的,但又具体说不出来哪里怪。
提到曾经的沈家三郎,长公主也落了泪:“三叔对我们二房有大恩,日后明堂必有一子承嗣三叔膝下,不让他百年之后没有子嗣祭拜。”
沈家三郎当日于敌营中救出长公主母子三人,自己却身殒,还连累柳氏血崩产子,孩子没有保住,柳氏身子也败了,长公主和沈国公一直十分愧疚。
柳氏苍白的脸上浮上一抹血色,用帕子掩了口鼻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
长公主忙拍着柳氏的后背忧心不已:“你该好好保养身子才是,你如今这样三叔在天之灵如何放心的下?这次就别回庵里了,留在家里,请徐御医好好帮你调养调养身子。”
柳氏虚弱地笑了笑:“我这身子再怎么调养都这样了,不过熬日子罢了。”
长公主眼泪又滚了下来:“好弟妹,你这样让嫂子实在是……我和你二哥怎么对得起三弟?”
柳氏犹豫了片刻,长叹一口气:“既然如此,就依嫂嫂吧。”
长公主愣住了,这些年她不知劝过柳氏多少次,可是柳氏执意在庵堂闭门不出,就连来临城都是卫老太太亲自求的。
反应过来后,长公主大喜道:“好好好!你终于肯听嫂子的话了,嫂子一直给你留着院子呢,一应都布置好了。”
说了几句话,柳氏就有些支撑不住了,歪靠在石青色绣佛手花的绸缎软枕上喘着粗气:“我当初在佛前起誓,要在佛祖座下侍奉满七年,让夫君得升极乐,如今还差些日子,等到了日子再回来吧。”
长公主算算日子,要到明年三月才满七年,可是柳氏意志坚定,愿意回沈府已经是惊喜,也不敢在多劝,生怕柳氏倔脾气一起,明年三月也不回来了。
柳氏从身边的老嬷嬷手里拿了个檀木盒子:“我是个修行人,身无长物,便在佛前供了这串念珠,希望能福佑安儿。”说着打开了盒子。
安姐儿忙道了谢,接过盒子,满是佛香的盒子里铺着一层青灰色的绒布,上面躺着一串青黑色的念珠,圆润非常,最让人惊奇的是每颗珠子上都雕刻了一百零八个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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