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悦正尴尬着,感觉到自己手里的小木偶似乎悄无声息了。
她提起来, 木偶双眼无神:“回去了?”
雪里鸿道声“正常”:“叶承锡在他身边呢, 见他突然被勾了魂,不知缘故, 岂会坐视不理。”
想起他父子俩正在锁山, 曲悦将木偶小心翼翼放去桌面上,生怕有所损伤。
心道往后不能随便拿出来了,好在他是和叶承锡在一起, 万一遇到了坏人呢?
雪里鸿却又丢给她:“一鼓作气, 再试试, 我还是第一次见。”
拿着被强塞来的木偶, 曲悦表情僵硬,半响没有反应。
雪里鸿催促:“快想啊。”
曲悦微囧:“您在这……”
雪里鸿:“你当我不存在。”
曲悦:……
*
九荒猛地清醒过来, 入眼的是叶承锡关切的脸。
叶承锡背对矿山,伸手在他眼前摇了摇:“儿子,你这是怎么了?”
九荒皱起眉头:“我正和六娘说话,被你吵醒了。”
天知道他刚才心里有多开心,六娘竟然想他了。
且只要六娘一想他,他便能移魂去小木偶陪着她。
叶承锡对他这幅傻样已是习以为常:“那也不要站着睡, 此地不太平, 锁完山回去的路上, 你慢慢睡。”
“我不是做梦, 若我再走神, 莫要喊我。”九荒本来有些生气叶承锡将他从六娘身边拽了回来, 但想起那棵五百年的凝香树……
九荒抽出锁山链,若有所思的垂着头,再抬起时,看向叶承锡的眼神多了几分亲近,“爹,我出生之后,你从未见过我,为何会一直思念我?”
“你在你娘肚子里待了六年多,我岂会没见过?”叶承锡笑了笑,察觉他原本冷冷淡淡的眉宇间多了些温情,颇有些受宠若惊,“再说,你是我血脉相连的亲生儿子,我不思念你,还能思念谁。”
九荒接口道:“你还思念你死去的心上人。”
叶承锡一愣,难得沉默下来:“那都是过去的事儿……”
九荒道:“这就是我不太喜欢你的一处,心上人死了,居然成了过去的事儿……”
叶承锡又沉默了下,不知如何解释,却见九荒的眼睛再次失去了焦距。
*
曲悦屋里不消停之时,隔壁江善唯的房间内安安静静。
江善唯躺在床上睡的正香,枕的却并非枕头,而是盛着合道恶果的玉盒。
按照曲悦交代的,他需要先以梦境来检测下这颗果子会不会有危险,再让支岐融合。
支岐则坐在床对面的打坐台上守着江善唯,以免他发生意外。
江善唯呼吸绵长,一看便睡的十分踏实,应是不曾进入梦境空间内。
突地,他呼吸收紧。
支岐提起一口气来,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一刻钟后,但见江善唯嘴角微弯,应是做了一场美梦。
支岐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看来和他的本体无关。
不久之前,支岐对生死已是无所谓的态度,现在不一样了,他希望这颗果子没事,融合之后,便去异人法庭接受审判,蹲个监狱,听哥哥的话,重新做人。
然而,半个时辰过后,江善唯的额头开始冒出冷汗,似乎从美梦转为了噩梦,
支岐紧张的从打坐台上起身。
“不要!”江善唯突然坐起来,伸手去抓,抓了一把空气。
“哥哥?”支岐喊他。
江善唯恍惚回神,大口喘着气。
支岐观察他惊恐的神色,目光转向“枕头”:“看来你师姐说的不错,戮天果然在我的本体里留下了东西。”
江善唯摇摇头,喘了好半天的气才道:“不、不是,我的梦和这颗果子没有关系。”
支岐不信:“那是为何?”
天道为了江善唯能将命定的媳妇抢回来,连续以噩梦吓唬他,他已习以为常,许久不曾如此惊慌失措。
“反正与果子无关。”
江善唯眼神闪躲,心情焦躁,垂下头,不解释。
他刚才梦见了他的爷爷,江檀。
通过支岐,江善唯早已知道自己的来历,并非药神谷江家的孩子,只是爷爷为曲春秋合道抢来的一颗果子。
江善唯一点也不生气,内心愈发充满感恩。
毕竟身为一颗有价值的果子,曲春秋没有吃他,爷爷更舍不得,竟还如珠似宝的将他养大,多难得啊。
爷爷是他在这个世上最亲最爱的人,无人能够超越,可问题就出在这里。
在原先的命运线上,他与支岐兄弟相残,反杀支岐之后修为一步登天。随后,他与师姐历经磨难,最终走到一起。
这条命运线在他看来,血虐的惨无人道。
但是,他能够保障爷爷合道成功。
现如今命运线改变,依然是个废物的他,将最终导致爷爷合道失败!
爷爷算不算他亲手害死的?
不,不行!
该怎么办才好?
江善唯双手抱头,识海一片混乱。
支岐往前走了一步,又退回去,一言不发,默默看着他。
*
隔壁屋子。
雪里鸿捏着木偶的头仔细打量:“不错,这小分|身果然已经成型了,往后能拿来用了。”
他又将木偶扔给曲悦,转身欲走,不在这耽误人家小情侣了。
却听九荒在背后问:“师父,叶承锡在剑峰顶上种的那棵凝香树,是种给您的吧?”
雪里鸿脚步一滞。
曲悦早就有这种想法了,九荒这么一问,她再一瞧雪里鸿在最初三秒内的反应,心中已是确定大半。
“我只从您这听过凝香树,自小就听。却只在叶承锡那见过凝香树,他一种就是两棵……”不是九荒突然精明,他平生就对“六娘”和“树”操心最多,想的自然也多。
九荒以为自己没有师娘,是师父又老又丑、穷困潦倒的缘故。
之前去打戮天时,见到师父的真面目,九荒愣了好半天,师父原来长的这般俊俏。
现在总算知晓原因,“怪不得我没师娘,原来您是个断袖。”
雪里鸿扭脸瞪他一眼。
曲悦瞄见雪里鸿微露尴尬,屡次张嘴想骂人,却一个音节也没有发出来。
断袖估摸着不可能。
叶承锡在与叶承淞聊天时,叶承淞提到了“你喜欢的女人”,故而在叶承锡眼睛里,雪里鸿是个女人。
而雪里鸿扮女人轻而易举,毕竟天怒剑主的阴阳逆转神功,就是雪里鸿教的。
这事儿在曲悦看来,可能是一个误会。
雪里鸿当年下界,为隐藏身份,用这门神功变成女人,与叶承锡相识,不小心惹出一笔风流债……
九荒劝道:“师父,我爹的袖子已经接上了,如今有妻有子,您也早点接上吧。”
态度认真,是发自内心的为自家师父着想。
“胡说八道什么?”雪里鸿生气了,忍半天忍不住,转身指着木偶的鼻子,“我原本就是个女人,哪来的断袖?”
一句话说的九荒和曲悦都怔住。
九荒反应不过来,曲悦道:“先前在龙牙洲冰玉池,晚辈还曾听见宗权与您聊娶妻的事儿。”
宗权比雪里鸿的年纪还更大些,不可能不知雪里鸿的性别。
雪里鸿自嘲道:“他不知道奇怪吗,连我自己都是浪荡了一百多岁了才知道自己是个女人,叫做雪里虹,而不是雪里鸿。才知道我‘爹’原来不是‘爹’,天工族的大族长,也是女人。”
曲悦难以置信,一直用掌心托着木偶,胳膊有些酸。她抬手搁在肩上,小木偶会意,从掌心跳去她肩头上站着,齐刷刷看向雪里鸿。
雪里鸿本不打算解释了,见他俩神同步的小眼神,无奈一笑:“我早就说过,在我认知里,我们这些天人啊,根本就是神族创|世时,因为没有经验,过于理想主义的、造出来的一批失败品。”
像是一个个贴了标签的木偶,被神族安排的明明白白。
天人族最至高无上的神殿,归天女掌管,而另外三族的族长,则必须是男性。
天工人数不宜太多,故而天工族无论男女,一辈子只能传承一个孩子。
也就是说,一个女天工只会怀孕一次。
而一个男天工,哪怕拥有十个妻子,也只能令一个妻子受孕。
故而天工族是一夫一妻制,不然浪费资源。
天工族的族长之位,一直是雪里家的,这个家族一直统领着众天工,从来无人质疑。
这是神的旨意,技术好不说,代代都生儿子,到雪里鸿,已是第二十九代。
实际上,先前二十五代都是如此,然而第二十六代时,老家主生了一个女儿。
老家主起初没有隐瞒,他去找了那一代的大祭司,认为这代表着雪里家已不得神的眷顾,天工族长的位置,该换人了。
但,大祭司不肯。
“那时候,天人境已不如从前太平,暗里派系丛生,斗争不止。根源在于天武族,尤其是统领天武的刑氏一族野心勃勃,认为天武最强,连天女都是天武的女儿,可按照祖训,他们却要听女人的命令,看女人的脸色,他们不服。”
所以天工族长之位不能换人,一定会被天武族拿来大作文章。
曲悦有些明白了,母亲说天人的神权制不能轻易改变,是指一旦改变,没人控制的住这些强悍的天武人,后果难以设想。
想想这一代的天武族长刑攸,母亲从前匹配的对象,在大祭司面前,便是一副表面恭敬,实则傲慢的态度。
大祭司甚至想用母亲来拿捏着他。
曲悦道:“所以,这门阴阳逆转神功,不但能将自己练的变性,还能将别人也变性?”
雪里鸿点头:“但需要在母亲肚子里时进行,刚可以感知是男是女,便以功法改变。一开始不告诉我,是培养我的男性认知,往后成为大族长,才不会露出马脚来。”
“一百多岁时告诉我,是让我挑一挑,我们族里哪个刚成婚的男人长的俊俏,提前预定他的孩子,若怀的是个儿子,提前用逆转神功变成个姑娘,养大之后,嫁给我为妻。毕竟这神功改变不了雌雄生育能力的本质。”
“我听的目瞪口呆,简直荒唐至极,一气之下,便下界来了,修炼这门神功恢复成女人。”
因为发现了颜烽,她来到十九洲,认识了叶承锡。
是叶承锡先看上她的,可她对自己的女人身份没有半点认知,只当他兄弟对待。
叶承锡的一番表白,令她吞了苍蝇一般,膈应着逃走了。
然而叶承锡是个死脑筋,一路追着她不放,她烦不胜烦,便假死遁隐,回天人境去了。
“一百年之后,我第二次下界,才知叶承锡在我‘死后’有多伤心,为我种了棵树,而他自己则在树下一动不动,坐了整整一百年。”
雪里鸿有些感动,找回一点自己是个女人的感觉,但也只是一点点。更何况她是天工少主,两人注定无缘。
于是托梦给他,披头散发满脸血,将他狠狠骂了一通,说他的执念会令她无法投胎转世,堕入十八层地狱里去。
叶承锡迫不得已,挥剑斩情丝,逼着自己放下。
随后雪里鸿再次回到天人境,这一次,她心中不再像先前平静。
忍之不住,又一次下界,叶承锡却已经听从家族安排,娶了颜苓。
雪里鸿感受到了心痛,却也明白此生与他有缘无份,默默走了。
正伤感着,听九荒道:“师父你要这样说,我觉得有个人比我爹待您更真心。”
雪里鸿笑道:“怎么,你想说你?”
不错,有了媳妇之后,也知道心疼师父了。
坐在曲悦肩头的小木偶摇头:“我说的是宗权。”
雪里鸿诧异:“啊?”
九荒:“我爹只不过守着棵树静坐一百年,宗权在龙牙洲山底陪着您坐了好几百年呢。”
雪里鸿简直要气死:“那天武贱人是要抓我回去,这能一样吗?”
九荒讷了讷:“我听您的意思,还以为您是因为我爹特别能坐禅,才将您给感动了。”
雪里鸿真想将他的木偶头拧下来,面目狰狞地冷笑道:“你好会抓重点哦。”
九荒小声嘀咕:“是您没说清楚。”
曲悦听着他师徒斗嘴,忍俊不禁。
看得出来雪里鸿方才有些难过,被九荒一打岔,心情倒是好多了。
可九荒突然严肃起来:“师父,我的天工骨,您有办法收回去么?”
雪里鸿脸上的表情凝固住:“小兔崽子,你是不是觉得,我抢你回来,取骨救你,都是因为叶承锡?”
九荒没有回答:“从今往后,我不会再雕刻了。”
雪里鸿忽地慌了神:“一开始是的,但我打从你出生几日起,一直养到五岁,我真当你是我亲生儿子……”
她先后找了那么久的性别认知,最后竟是在九荒身上找回来的。
因为牵挂着他,她躲躲藏藏,不愿再回天人境去。
曲悦听出雪里鸿语气微颤,露出罕见的脆弱,九荒又一直拧巴着不吭声,她讪讪传音道:“前辈您误会了,”
雪里鸿微蹙眉:“那他是什么意思?”
怕雪里鸿会一时忍不住将小木偶的脑袋掐断,曲悦默默将小木偶从肩膀上拿下来,握在手心里,背在身后:“韭黄想单纯做个天武,不做天工,因为你们天工一辈子只能生一个孩子,太惨了。”
是这样的,放弃雕刻虽然舍不得,但九荒没有办法。
他嫌弃过叶承锡只生了两个孩子,自己就必须超过他。
再说曲春秋有六个孩子,他若只能生一个,可能会被曲春秋抓到把柄,说他太无能,将他扫地出门。
九荒可不会认为自己得到六娘的认同,就万事大吉了。
危机意识,这辈子都得保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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