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漪以老夫人要挟,要刘藻听话。刘藻只能听命,做一不闻朝政的木偶皇帝。
只是刘藻性情颇为强韧,她面上认命了,心中却不认。
新帝即位,新岁改元,刘藻的第一个年号,定为元贞。这一年,便是元贞元年。大汉皇帝似乎格外偏爱“元”字。武帝御极五十四载,共用年号十一个,其中七个带有“元”字。昭帝仅有两个年号,分别是始元、元凤。
“元”、“贞”二字皆出自《易》。
《易》中第一卦,乾卦,卦辞为:元、亨、利、贞。
元亨利贞,君子四德。元为万物之始,贞为万物之成。这年号取得尽善尽美,口气极大。喻义功业由她而始,至她而成。
“臣观陛下沉敏,不想竟也胸怀大志。”谢漪笑道。
刘藻淡淡道:“朕受制于卿,纵有大志,也只好想想,卿怕什么?”
谢漪笑意愈发明朗,望着刘藻的目光,好似看一逼急了要咬人的小兽:“陛下有壮志,臣高兴尚且不及,岂有怕的?”
刘藻冷冷地睨她一眼,只觉谢漪不仅多诡计,且还善矫饰,奸猾得很。
“今日陛下欲闻何人事?”谢漪安坐于榻上,漫声问道。
刘藻脸色缓了缓,有些不情愿,又有些期待,道:“晋公子重耳。”
“晋公子重耳?这故事说来就长了,半日怕是难以言尽。”谢漪说道,但她并未以此推拒,只是闭上眼来,思索片刻,便为刘藻讲述起来。
刘藻也不知为何,谢漪每隔三日便会来为她授一回课。她所授与桓匡不同。桓匡抱着一卷《诗经》,不知要说到何年何月,谢漪则是空手而来,空手而去,似乎随心所欲。
但二者相较,刘藻更喜谢漪,谢漪看似只是为她讲故事,然而这些故事皆是古时天子、诸侯、士大夫之事,每有闻之,获益匪浅。
正旦前两日,刘藻还遣人往御史大夫杨敞府上,令他献上《太史公书》。刘藻即位之初,曾使人向杨敞讨要文牍,杨敞拒绝,甚至连敷衍都不曾,丝毫未将她放在眼中。
此番再派人索书,刘藻心有惴惴,恐怕杨敞依旧会拒绝,还想要想是否要想些法子,不料,去人只去了两个时辰,杨敞亲自将书送至皇帝面前。
一套《太史公书》足足装了两大车。
十名宫人一同出力,进进出出搬了十余趟,方将书简全部搬入宣室殿。
刘藻数了数,共有竹简一百三十卷。如此宏伟巨著,古之未有。刘藻眉心直跳,直觉她正经历一场文坛盛事。
杨敞立在殿中,目光一直落在进进出出的宫人身上,待竹简全部搬入殿中,方与刘藻说道:“此书共有两部,一部藏在宫中,另一则在太史公家中。臣娶太史公之女,太史公家中那部随嫁带入杨家。昭帝年间,宫中失火,诸多书简遭焚毁,《太史公书》也在其中,眼前这一部便是世间仅剩了。”
他亲自送书入宫,为的似乎就是说上这一番话。刘藻起初不解,待她翻开书简看过,方知缘由。
《太史公书》竟是一部“谤书”!
刘藻并非从头看起,而是拣出最近的《孝武本纪》,捧在手中,翻看起来。她对此书期望甚高,初读之时,只觉不负所望。她越读越心绪高昂,直到看完整篇,才发觉书中颇有毁谤之语,直言武帝之过。
刘藻看得恼怒,将书简弃掷于地,掷完,还得捡回再读。即便书中多毁谤,刘藻仍以为,这是好书。
杨敞特将此书送入宫中,是因这是一部谤书,强调仅此一部,是为保证此书绝不会流入民间。
刘藻一口气读了五卷,待她停下,夜都深了,可她却觉方才阅读时,太过粗陋,想要将这五卷,重新拜读。
春和见此,忙来劝阻:“夜已深,陛下该安置了。”
刘藻这才作罢,但又生出一个怀疑。世间当真仅此一部?这等巨著,杨敞便没有抄写一部,私藏家中?
换了是她,肯定要偷藏一部。
但御史大夫既那般说了,她也不好深究。
之后谢漪再来为她授课,便不再自己定内容,而是问她要听什么。刘藻便将读史之时的不解处提出,请谢漪解惑。
今日要讲的便是晋文公重耳的故事。谢漪所述,不仅有《太史公书》中载的,也有其中未曾提及的。
她好像什么都知道,世间所有的学问,都藏在她的脑海中,要用之时,信手拈来。
《庄子》云:“惠施多方,其书五车。”惠施是战国时宋人,当过魏国的相国。这句话有两种释义,其中一种是惠施学识广博,他的言论能斡旋五国的兴衰。书被解释为言论,车在战国时,常被用来指代国。
另一种则是,惠施学识广博,他的藏书能装满五辆车。
刘藻每跟谢漪读书一回,便对她更忌惮一分。若说惠施学富五车,谢漪读过的书简,只怕五座宫殿都装不下。
重耳的故事果然长,一上午过去,还仅讲到他流亡楚国。
谢漪见天色不早,便停了下来。刘藻意犹未尽,问道:“谢相明日来么?”
她一贯三日来一回,三日间,恰好够刘藻熟读一篇。但此次却戛然而止,使得刘藻的心似有爪子在挠,急切得很。
谢漪不说来,也不说不来,而是故作惊讶道:“臣以为陛下三日见臣一回,都觉厌烦。”
真是讨厌!刘藻沉下脸色,直言道:“来不来?”
“不来。”谢漪道。
刘藻“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谢漪在她身后,看着她强忍怒气的背影,不由轻笑着摇了摇头。
隔日,谢漪果然没有来。
刘藻:“……”她还以为谢相是欲先抑后扬,好使她惊喜,没想到竟是说实话。小皇帝对丞相的诚实极为失望。
谢漪不来,来的自然是桓匡。自知桓匡的用处后,刘藻便甚为好学,从未显出不满。桓匡见此,也渐渐对这弟子温和起来。
他为大儒,能教出许多名士,以致为天子之师自是有缘故的。刘藻跟桓匡读了三月,才渐渐察觉。
诗三百,思无邪。说的是《诗经》纯朴无伪,能够陶冶情操,导人向善。他不再每篇都讲,而是择其中有教化意义的篇章来解读,又穿插孔孟之言,谈及治国之道。如此一来,桓匡的课也不那么难熬。
只是刘藻还是以为谢相所授更合她心意。桓匡的治国之道,皆是仁义道德,是王道。但谢漪偶尔还会提一提诡道。
刘藻以为死守一家之言,未免呆板,所谓诸子百家,谁家好用就用谁家,何必分什么儒、法。
不过这话,她只放在心中,谁都没说,甚至连面上都无一丝流露。桓匡讲课之时,她听得专心致志,还能举一反三,见解精湛。几乎使得桓匡以为,他又要教出一仁主来。
时日渐暖,刘藻脱下冬衣,换上轻薄的春衫。谢漪一见她,才发觉陛下长高了许多。谢漪这回来,竟带了几分竹简与锦帛。
刘藻不免好奇,问道:“此是何物?”
谢漪道:“是郡国所上奏疏、表章。”
刘藻惊喜,她即位后,还未批阅过臣下所上的奏表,不想今日竟是见到了。但她虽喜,面上依旧是镇定的神色,冲谢相点了点头,缓缓道:“请谢相授课。”
因每种奏表都只带了一份,谢漪便未与刘藻分榻而坐。有宫人及时上前,在刘藻身侧置了一张坐席。谢漪便跪坐在席上。
她靠近了,刘藻又闻到那熟悉的香气,本能地觉得紧张。谢漪丝毫不知,拣出一份竹简摊开,开始讲授。
奏表自有格式,上奏之人不同,格式也不同,大臣有大臣的写法,诸侯王有诸侯王的写法,列侯也有一套格式。
大汉的规矩,非军功不封侯,非列侯不拜相。这规矩在武帝时被打破,成了拜相者必封侯。故而时人也尊称丞相为君侯。
列侯封邑称为国,未尚公主或在朝无任职者需往封地居住,不可逗留长安。
谢漪拜相后,自也被封侯,封的是巩侯。她的封国在巩县。
谢漪便从列侯的奏表开始说起。奏表的写法不同,皇帝批阅的方式也不同。刘藻学得很快,几种奏表,不到一个时辰,她便精通了。
刘藻原以为谢漪教了她如何批阅奏表,便会让她接触大臣们的上书,然而并没有。仿佛那只是一过场而已,教过了便罢了。
刘藻满腔热情,却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心情也不好了。谢漪身上的香气,温柔而淡雅,似有安神的作用。刘藻的怒意渐渐被安抚下来。她明白,她是斗不过谢漪的,既然斗不过,不如先与她交好,使她放松警惕,而后再寻机击败她。
刘藻迅速调整好状态,笑问:“不知丞相食邑几何?”
谢漪答:“五千户。”
五千户,比起一些刘姓诸侯王还多,但刘藻仍做出惊讶之色:“丞相夙兴夜寐,殚精竭虑,为我大汉,奉献良多,区区五千,岂能酬卿?”
谢漪笑而不语。
刘藻接不下去了。
但她并非能轻易挫败之人,很快又想起一事,与谢漪道:“朕已十五,岁数不小了,当及笄称字,恳请谢相赠字。”
《礼》云:“十有五年而笄,二十而嫁。”说的是女子十五岁,便可加笄成人。
为天子赠字,非厚德位尊者不可为。此事一旦传扬出去,必可使谢漪更加势大,但刘藻不在意,她刚读了《越王勾践世家》,深知退一步,未必是坏事。她现在只怕谢漪不能对她放下防备。
谢漪果然动心,她侧首沉思,缓缓道来:“十五之龄,如日初升,如春之临,正是生机萌动,万物复苏之季。”
刘藻点头,心中还有些小小的激动,她果然受不住诱惑,要为她赠字了。
谢漪还在深思熟虑,她想了许久,方望着刘藻,郑重道:“不如,就叫萌萌,如何?”
刘藻面无表情:“……”
谢漪显出笑意,起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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