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佛与魔(卫檀生)

    想到高骞不久前的承诺,惜翠内心突然冒出了点邪恶的念头。

    “二哥。”她侧身,神情严肃地看向了高骞,指着卫檀生离去的背影,道,“我不嫁给焦荣山了,我想嫁给他。”

    高骞:“……”

    “……你这是何意?”

    惜翠一本正经,“我看上了这小师父,我想嫁给他。”

    高骞神情一瞬间变得极其疲惫,他伸手捏了捏鼻梁,“不要闹了,这是和尚,和尚又怎能娶妻。”

    “我是认真的。”

    “你还在因焦荣山的事而置气?”

    “倒不是因为他。”

    “那你缘何要说出此话?”

    惜翠深思了片刻,给出了一个高骞无法反驳的回答。

    “因为这小师父他生得好看,我一见便心生欢喜。”

    高骞:……

    *

    卫檀生缓步迈入大殿,身旁慧如叹了口气,

    “可惜缘分未到,我没能得见二位施主。”

    他年纪小,一碰上什么事,难免就动了尘心。

    卫檀生听着他叽叽喳喳地说着,并不附和,只笑而不语。

    “说起来,刚刚那两位檀越看着好生眼熟呢。”想到方才殿外一面,慧如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一眼。

    卫檀生这才问了一句,“哪两位?”

    “就是师叔刚刚在殿前看的那两位。”慧如小声嘀咕道,“那位女檀越与她兄长生得好生相似,我还没见如此相似的兄妹俩哩。”

    卫檀生脚步没停,腕上佛珠当啷作响。

    他显然对此不是很关注,“是吗?”

    自己这位师叔,性子虽好,却难免落得一个无趣,不像个十六岁的少年,更像个六十岁的花甲老人。

    慧如撇撇嘴,“师叔禅心当真稳固呢。”

    卫檀生没有应声。

    目光落在了大雄宝殿中的旃檀佛像上。

    年岁一晃而过,他已在空山寺待了六年有余。

    其间,勤勉持修,未曾有所懈怠。

    至于禅心稳固与否,只有他自己最是清楚。

    晚上,结了课业,回到寮房,看了卷经文,有困意袭来,卫檀生吹熄了蜡烛,和衣而卧。

    但这一觉睡得不甚踏实。

    他又做梦了。

    梦到了瓢儿山冲天的火光与飞溅的血沫。

    卫檀生睁开眼,从梦中醒来。

    心跳如擂。

    他五指合拢,缓缓地收紧了身前的薄被,全身上下的血液好似沸腾了一般,冲入四肢百骸与大脑中。

    卫檀生眼微睁。

    一轮圆月攀上窗。

    月色下,那双绀青色的双眼,眼尾微垂,滤去眸中微转的碎光,平添了几分妖异与艳丽。

    卫檀生掀开薄被,为自己倒了杯冷茶。

    茶水入肚,躁动不安的心这才平复少许。

    自从他离开瓢儿山之后,他几乎每天都在梦中重温着那天的场景,一遍又一遍,常常半夜醒来,汗湿枕巾。

    卫家人只当他是年纪小,经此大难,在山上是留下了心病。

    他没有辩驳。

    他回家后不久,那个卫家三郎跛了一足的消息没多时便传遍了京中。

    卫宗林对他心怀愧疚,瞧见他跛了一足后,对他管束放松了许多,渐渐地便不再多管他。

    为官尚要看仪容外貌,他如今跛足,倘若踏入仕途,恐有所波折,卫宗林的心神已全然放在了大哥卫景身上。

    他自小就是严格按照卫宗林的要求所活。卫宗林不再管他,驱使着他按部就班过活着的外力陡然消失,这让卫檀生感觉到了一些无所适从。

    那些经史子集他已翻过无数遍,懒得再看。每日,他便坐在窗下,什么也不干。

    他感觉自己好像缺了些什么,心中空落落的。但他始终想不起来究竟缺了何物,更觉得烦躁。

    这幅模样落入旁人眼中,又引得其他人一番怜悯和叹息,说他是在山上的时候吓傻了。

    一日,他拿起了自己久久未曾用过的弓箭。

    他用箭,就像射死了那只猫儿一样,陆陆续续找来了不少畜生,一一射死了。

    后来,他试着自己亲自动手,用当初卫宗林赠与他的一把短匕。

    温热的血液溅上肌肤。

    他俯看着它们呛咳出血沫,瘫在地上,肌肉因为痛苦而痉挛抽动。

    卫檀生心不受控制一般地疯狂跳动着。

    这时,他才终于想通了这段时间以来究竟缺了什么。

    那畜生死前的双眼慢慢与人的双眼重合,透着这死去的,他好像又看见了那山匪。

    这让卫檀生感到了极度的兴奋,甚至兴奋地呻.吟了一声。

    此时,他才感觉到他是活着的。

    他终于明白了,杀了那山匪非但没让他感觉到痛苦,反倒释放出了他心中压抑着的魔性。

    在他死气沉沉的生活中,他终于找到了一些能让他感到兴奋和欢愉的事。

    他杀了他们——

    他帮他们斩断了罪业——

    他救赎了他们。

    这种感觉几乎使卫檀生着了迷。

    在那之后的几天中,他难以成眠,回想起这感觉就兴奋地浑身发抖。

    没多时,家中便商议着把他送离京城,拜入了善禅师门下。

    佛门清静,尤忌杀生。

    他只能按捺住心中叫嚣的欲.望。

    可欲.望非但没有因为他的压抑而平息,反倒愈加躁动不安了起来。

    他突然意识到,比起欲望得不到宣泄,自己被这种感觉所掌控,失去了自我,更让他觉得焦躁不安。

    他这幅模样落入了善禅师眼中。

    了善禅师德高望重,智慧圆满,能拜入他门下,是他之幸,卫檀生对他向来颇有几分敬重。

    他倒没有斥责他,只是常带着他做些农活,闲暇时候为他讲经说法。

    他本就未打算将衣钵传予他,只为度化他,才收他入室。

    卫檀生当然知道自己这幅模样有违常理,但他并无更改的念头,只对了善禅师道,“弟子魔性难除。”

    了善禅师面色不改地问:“那你告诉我,你之魔性在何处?”

    正如一瓢水,温和从容地浇灭了他的心火。

    人具两性,一面是佛,一面是魔。

    心本清静,自是荡荡无碍。

    想开了,这股躁动不安的欲望好似终于慢慢地平息了下来。

    卫檀生这才静下心来,跟在了善禅师身侧,日日劈柴耕田,夜夜观想,潜心修习。

    “郁郁黄花,无非般若,

    青青翠竹,尽是法身。”

    于经年累月缄默的禅定中,他倒也学得了几分皮毛。

    青灯古佛,给予了他不少安慰。

    尘世于他而言,没有什么可留恋的,经书中的佛国,让他有了个寄托安身之所。

    只是,这股欲.望还没有消失,也永远不会消失。

    有这欲望在,他永远到不了彼岸。

    就如今天一般。

    卫檀生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再做梦,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梦到过那山匪了。

    但因为这一场梦,他的欲.望却再一次地被引动,在胸中不安地咆哮,想要破胸而出。

    喉间溢出一声暧昧不清的呻.吟

    他合掌念了声佛号。

    他明白,总有一天,它还会如山洪一般咆哮着倾泻而下。

    等那一天真正来临,必是如焚天灭地一般,足以使他立堕三恶道,更遑论彼岸佛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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