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把刀, 送给你。你是个男人,你想要什么, 便去争, 去抢, 怕什么?”
六岁的女童声音娇滴滴的,眉眼已如画,依稀可以窥见往后她倾国倾城的风采。
当然, 也有人说, 这是祸国殃民的颜色。
洛楚临伸手去接那刀,粉雕玉琢的女娃娃, 却一瞬间长成了瑰姿艳逸的天人之姿, 那眉眼, 是他放在心间反复惦念了几千个日夜的模样。
洛楚临心生欢喜, 出口唤道:“明桑。”
“楚临。”
那女子笑了,却笑得凄美绝艳,然后握着手里的那把刀, 反手扎进了她自己的胸膛。
“洛楚临, 我原谅你了。”
血一点一点渗出,蔓延开来,开成了灼灼其华铺天盖地的曼珠沙华,那血红的花海似是要吞噬洛楚临。
然后,明桑不见了。
洛楚临再次从梦中醒来, 他身上沁出一层又一层冷汗, 眼角也有些湿, 大概是额头上的汗滴落下来了吧。
明桑到底还是骗了他,她从来没有原谅他。
他做了这个梦许多年了,每每醒来,便再也睡不着,他叹了口气,起了身。
门外等着伺候的太监忙上前问道:“陛下这是要去哪儿?”
他却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是啊,他该去哪儿,如今这天下都是他的了,这整个皇宫也是他的了,他却不知道该去哪儿。
“去看看摇儿吧。”
摇儿也已经五六岁了,她长得和她娘亲当真相似,有时候他甚至在想,她是不是就是那个送给他刀的小姑娘。
他在盛安当质子,听父王的话忍气吞声,受尽欺凌,只有那个好看得不行的小姑娘,站了出来,保护了他,还送给他一把刀,告诉他,他是男儿,自当去争,去抢,无所畏惧。
可是最后,她却用那把刀结束了她这惊艳的一生,了断了他对她一生的倾慕和爱恋。
洛楚临常常想,他们究竟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
明明他,明桑,还有子河,曾经那么要好,为什么到了如今,他们都不在了,只剩他一个人在这深宫中,垂垂老矣。
大抵是因为权力吧,抑或是因为欲望和贪婪,又或者,这根本就是命。
其实他带着兵,杀入深宫的那一刻,他没有想过让苏子河死,更没有想过让明桑死,他想的是把苏子河软禁起来便好。
而明桑,只要她愿意,他可以娶她,只要她愿意,他便是伏尸百步,流血万里,他也会立她为后。
可是苏子河自尽了,在他杀入宫殿的那一刻,苏子河看着他笑了,然后自尽了。
他最后的笑那么悲悯,让洛楚临觉得输的那个人似乎是他自己,可是他明明赢了,这次明明是他赢了。
从小,他就没有赢过苏子河。
他是用来制衡异姓王的质子,他是生来即为储君的太子。
他赢不了,也不敢赢,也没有想过要赢。
直到某一天,明桑告诉他:“楚临,我与子河,将要成亲。”
而他们大婚的前一夜,他的父亲,大越唯一的异姓王,被设计杀害了。
他还没来得及看她穿上嫁衣凤冠霞帔的模样,便连夜奔逃,逃回封地,然后看到血流成河的家。
那时他便知,此一去,便是生离。
却不知,再见时,已是死别。
从此以后,他每一夜都是梦,每一个梦都是她,每一次她都说她原谅他了,可是他知道,她从未原谅他。
“父皇,你又做噩梦了吗?”
床上的小姑娘揉揉眼睛,爬了起来,握住了他的手,小手软软的,表情懵懵的,这大概是现如今世上最关心他的人了吧。
她是明桑的女儿,明桑离去的那一天,她就是他的女儿。
他恨不得把世上他能给的最好的都给她,似乎这样能弥补一些他的愧疚,能让明桑原谅他。
明桑走前曾答应他,如果他能护她的女儿周全,来世便嫁给他。
他知晓她是骗他的,因为她从不相信来世,可是他还是要护她的女儿周全。
因为万一呢,万一有来世,他是不是有那么一点点机会,祈求她爱他,哪怕只是一点点机会,他也已心满意足。
他从她还是个小女娃娃,就喜欢她,直至她长成为惊才绝艳明艳不可方物的少女,他依然是喜欢她的,只喜欢她,再看不见旁人。
纵使她满心满意从来只有苏子河。
她会对他笑,可是她只会对苏子河红了脸。
她会唤他楚临,与他说些知心话,排解他在异乡的孤独,可是她只会低低唤着苏子河太子哥哥。
她会给予他她能给予的帮助,给他在这盛安唯一一份温暖,可是她只有看向苏子河,眼里才有光芒。
她说,苏子河是这个世上最温柔善良的人。
她说,苏子河是这个世上最有才华的人。
她说,苏子河是这个世上最懂她的人。
她说,苏子河是这个世上最爱她的人。
此前种种,他并无异议,唯有最后一条,他无数次的想要反驳,明桑,我才是这世界上最爱你的人。
可是你怎么就不爱我呢,你为什么就不爱我呢。
我到底要怎样做,你才能多看我一眼。
无数个日夜,洛楚临都这样辗转反侧,这世上最苦,莫过于爱而不得。
唯一一次,明桑眼里只有他,是秋狩的时候,他将她从狂暴的棕熊爪下救下后昏迷不醒,生死未卜。
其实那时候他早已醒了,可是他忍了三天三夜的饥饿和口渴,纹丝不动,就想明桑能在多守他一会儿,一会儿会儿就好。
他醒了,她就又是苏子河的了。
他甚至动过一个念头,如果他真的为她死了,她是否会记得他一辈子。
可是他没有。
庄妃有一句话说得对,他深情至极,又凉薄至极。
他还要活着,活着把他曾受过的屈辱千般万般地还给大越皇室。
于是他娶了别人,娶了一个又一个,为了巩固地位,增强势力,为他生儿育女。
然后挥剑相向,马蹄肆虐,把他的仇恨和屈辱撕毁于万骨枯。
连同他年少时仅有的美好和温暖。
他坐上了皇位,夺走了苏氏的江山,是让天下人不寒而栗的存在。
可是他却永远的失去了明桑。
他也再未睡过一个好觉。
他总是梦见苏子河悲悯的笑,梦见明桑凄美的死亡。
他庆幸自己抱回了她的女儿,她那么像她,看着她他便会如同世界上每一个最幸福的父亲一样,只想把全天下最好的给她。
为了护住她,他甚至愿意给那个他不爱的女人一个后位,给他的儿子一个太子。
为了护住她,他甚至给了她大楚最富庶的封地和足以自保的兵力。
这江山,他已经抢了来,他的儿子坐不坐得稳,便不再关他的事了,他只想稍稍能稍微睡得安稳。
从前,他便是如此自私又古怪的一个少年。
如今,他更是如此自私又古怪的一个老头。
“父皇,你是不是睡不着呀?”女娃娃偏着头看着他,眼睛眨巴眨巴。
“是呀,父皇睡不着。”他笑了笑,大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那摇光陪父皇说说话吧。”
“你要陪父皇说什么呢?”
“我给父皇讲个故事吧。”
“摇儿想讲什么故事呢?”
“从前有一个公主,她有一个很好很好的父皇,她的父皇又好看,又温柔,又仁明......”
小女孩的声音娇滴滴的,脆生生的,甜滋滋的。
洛楚临突然就笑了,是啊,她的父皇的确又好看,又温柔,又仁明,可是却早已死在了大楚建国的那一天。
却原来,这么多年,他已经活成了苏子河的模样,明桑喜欢的那个模样。
他开始快速地衰老,他知道他离死亡已不远了,他努力想要维持生命,起码撑到到摇光出嫁的那一天。
他想看一看她穿上嫁妆凤冠霞帔的样子有多美。
那是他一生的遗憾。
所谓遗憾,就是到死也未曾圆满。
他最终没有等到那一天,在明桑离开的第十七年,他去找她了。
那个帝王,在天下至尊至贵的宫殿离,平静地死去。
那是苏子河死去的地方。
那也是明桑死去的地方。
他死的那天,竟是这十七年来他内心最安稳的一天,也是这十七年来他最充满期待的一天。
他可以去找明桑了,去告诉她他把摇光护得很好,去问她愿不愿意履行诺言,若不愿意也没有关系,她给他一点点,就一点点机会就好,他不会生气的。
大概人老了,总不如年轻时清明,这位帝王临死前也忘了,他爱的女子她从不信来生。
他走得很平静。
似乎他已等待了这一天许多年。
然而到底这世上,没有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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