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五十二章(三更)

    正在吃着酒说着浑话的士兵们, 突然感受到了地面似乎在微微颤动, 像是有庞然大物正恣意奔掠。

    然后便是马蹄声哒哒而来, 火把明晃晃地照亮了那数以万计的盔甲刀戟。

    是军队。

    为首的那人穿着银色的甲衣, 罩着头盔,护心上刻着一个“安”字,纵马而过,拔剑, 刺出, 直直没入因醉酒有些迟缓的李淄羡的胸膛,然后再拔出,纵马而过。

    不带半点犹疑,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血液顺着剑尖滴落了一地,紧接着便被接踵而至的马蹄和脚步踩踏没了。

    叛军逼宫。

    哨岗上的士兵大惊,立时击鼓点烟想求得救援,从哨楼望去时却发现朱雀门和青龙门已经从里面被人打开了,两路叛军通行无阻,宫城的角落里也涌出许多士兵, 皆穿着安南王军队的银色盔甲。

    宫城的卫防,全线坍塌。

    而安南王带领的精锐队伍从朱雀门长驱直入, 径直奔向了崇华殿。

    大楚要变天了。

    击鼓的士兵突然软了身子,瘫坐在地上。

    一切都完了。

    崇华殿内, 洛衍书和摇光正烤着火, 银丝碳盆正滋滋地燃烧着, 摇光拿着火钳拨了拨,不满地嘀咕道:“这地瓜怎么还没熟?”

    洛衍书一边看着奏折,一边抬头看了一眼:“莫不是碳不好?小橙子,朕不是让你取最好的碳来了吗?”

    “哎哟,陛下,这银丝碳是最好的碳了。”小橙子很无辜。

    洛衍书皱了皱眉:“那就是地瓜不好?”

    小橙子一时不知如何解释:“哎哟,陛下呀,长公主这地瓜才刚刚埋进去,怎么熟得了?”

    摇光不满地拨了拨灰,烤个地瓜怎么这么麻烦。

    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大了,洛衍书扔下折子,牵起了摇光的手:“没事儿,别着急,外面好像造反了,咱去把外面那群反贼教育一顿后再回来,那时候地瓜应当就熟了。”

    说着就拉着摇光的手往前殿走去。

    “陛下,这与礼不符吧。”

    “就是要不符,让那安南王好好看看你是怎么蛊惑朕的。”

    两人刚手牵手到了前殿,安南王的精兵队伍便破门而入,安南王瞧了瞧眼前光景,发出一声冷笑:“两位真是好兴致啊。”

    洛衍书笑了笑:“无妨无妨,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陛下倒真是个多情之人啊,只可惜咱们这位长公主却是个薄情的聪明人。”

    摇光闻言也就松开了洛衍书的手,走到了安南王身旁,笑了笑:“陛下,承蒙错爱了。”

    洛衍书的脸上顿时错愕。

    阴沉的笑声从安南王银色的头盔下传了出来:“陛下怕是还以为我手里拿的是假的皇宫卫防图吧?”

    他说着往前走了两步:“不错,你的确是和晏清毓演了一出君臣相争的戏码,他的确也把假的卫防图给了我,可是你太低估我了,也太低估你这位长公主了。在你心心念念要守着她,爱护她,和她缠绵时,她却把真正的皇宫卫防图偷出来给我了。所以现在皇宫的每一个城门,每一个关卡,甚至每一个地道都是我的人在把守。”

    洛衍书的眼有些红,下颌因用力咬着牙而有些颤抖,双手紧紧攥着,似是要掐出血。

    安南王看着他这副样子很是满意:“如今,如果你乖乖地把虎符和玉玺交出来,我便留下你的命。”

    洛衍书却不理他,只是直勾勾地看着摇光:“他说的可是真的?”

    声音带着止不住的颤抖。

    摇光突然笑出了声:“陛下真是有意思,不然呢?否则呢?你在奢望什么?”

    洛衍书闻言,松开了手,苦笑了一下。

    安南王接着说道:“若你乖乖交出皇位,我便成全你和这位前朝公主,我把你们俩关在一块儿,日日夜夜,朝朝暮暮,你可还满意?”

    摇光闻言却立马变了神色:“洛衍琨,说好的事成之后许我越州王权呢?”

    安南王转头看向她,似是觉得好笑:“女人就是蠢,你觉得现在的你还有什么利用价值吗?不杀了你就不错了,还指望别的?”

    摇光冷冷地看向他,说道:“安南王殿下如此足智多谋,可曾听过一句话?”

    “什么?”

    “反派死于话多。”摇光看着他,冷冷地勾起唇角。

    安南王并没有听明白什么意思,刚想皱眉表示疑惑,突然一个人就被扔了进来,正是自己的副将。

    然后李淄羡拎着一把饮足了血的剑大步流星地踏了进来:“陛下,五城兵马司和京畿卫队已经赶到,将叛军悉数控制,等待陛下发落。”

    安南王一时震惊,却迅速地反应过来,第一时间就拔出长剑朝洛衍书急急刺去。

    未曾想到安南王会直接剑走偏锋,洛衍书离得太近,一时未反应过来,摇光本能地就扑了上去,挡在了洛衍书身前。

    剑在离摇光背上一寸的地方停住了。

    李淄羡的剑已经贯穿了安南王的喉咙,他直直倒下,银色的盔甲和地面发出凄厉的碰撞声。

    李淄羡掀开他的头盔,皱了皱眉:“陛下,果然不是安南王,属下已派人在出城的各个方向蹲守了,只希望不要让他逃了才是。”

    洛衍书此时被摇光抱着,这是他第一次被她抱着,她方才是在担心自己吧?

    还来不及高兴,摇光便松开了他,冷冷说道:“陛下演技不错啊,不过你死了的话我们谁都活不了。”

    洛衍书刚刚涌上的喜悦就被浇灭了,不过无妨,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心里肯定可担心自己了,算了算了,她脸皮薄,就不揭穿她了。

    于是转身对李淄羡说道:“安南王既然有此准备,想来很难蹲守到他了,且把安太妃和安府看好了。”

    “是,属下已派人将安太妃软禁了起来,安府也已派兵把守。”

    话音一落,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和京畿卫队指挥使也走了进来,禀报道:“禀陛下,三万叛军悉数被俘,我方士兵除了几个摔了崴了脚的,无一伤亡。”

    洛衍书点点头:“崴了脚的那几个回头重点训练。所有叛军,并非自愿逼宫的,弃暗投明的,诚心归顺的,一应招抚。不愿当兵的,发配原籍。死不悔改的,杀无赦。”

    “是。”

    “诸位先去忙吧,诸多事宜还需各位善后,不必一一禀报于朕,可自己酌情处理,若有难处,再报于朕。”

    “是。”

    说完几人便退下了。

    洛衍书牵起摇光的手,走回了后殿,扒拉出地瓜,笑了笑:“果真熟了,你闻闻,真香。”

    摇光方才挡的那一下却是惊出了一身冷汗,如今缓了过来便没好气地说道:“如今那安南王都已经逃了,你还有心思在这儿吃地瓜。”

    洛衍书笑了笑:“朕就是想让他逃。朕当时给了你第一份卫防图,而后又让晏三拿了另一份不同的卫防图给他,两相矛盾势必会想到朕已经打算给他下套了,只看你和晏清毓他到底相信谁。不过无论他相信谁都没有关系,左右那两份卫防图都是半真半假。”

    “宫里的关卡朕都给他画上去了,但是皇宫底下全是密道,他却不知道。于是朕提前将五千精兵一点一点送到地道里,安南王在盛安郊外偷偷驻扎的军营和盛安城内总共能调动的兵力,撑死也就不过三万精兵,王凡全如今尚在禁闭,五城兵马司里的暗作已经被李尚书都拔了出来,是以那五千奇兵加上兵马司的兵力,朕足够自保。”

    洛衍书一边慢条斯理地剥着地瓜,一边缓缓说道。

    摇光皱了皱眉:“既然陛下安排得如此周全,又为何要让那安南王逃了?”

    “因为朕打不过他。”洛衍书说得理所当然,“他在中州所有能调动的兵力虽然只有三万,然而他在安南州明面上便握有十万重兵,更别说豢养的那些私兵。王凡全当了这么多年兵部尚书,许多粮草皆被挪用,不知去向,想来皆是送去了那安南州。他兵多粮多,而朕手中可调用的禁军护卫杂七杂八全加起来不超过五万,而且还没有粮草。所以如果真的把他逼急了,就地反了,安南大军一路打过来,朕打不过他。”

    “所以朕其实是给他唱了一出半真半假的空城计。你和晏清毓二人不同的卫防图,让他知道朕打算对他下手了,甚至极有可能在宫中埋下了圈套,请君入瓮。而后朕特意让李淄羡每日不务正业,带得宫城守卫极为松懈,常人或许会以为是李淄羡不堪重任,防卫松懈之时正是进攻的好时机。但是安南王生性多疑,他定会怀疑这是朕故意为之,好让他轻敌,他便会怀疑朕手中的兵力或许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但他又不甘心,所以他还是派出了三万精兵和一个假的安南王来逼宫,若成,则皆大欢喜,若败他则立时逃回安南州,整顿兵力,圈地为王。”

    “这一来,他的狼子野心便昭告了天下,朕抢先下讨伐檄文,他就只能是个反贼,朕在民心和道义上便赢了他,这是其一。其二,他这一逃,朕可以光明正大地肃清朝野势力,拔掉他的爪牙,他在盛安势力尽失,三万精兵损失也足够让他元气大伤。没有了王凡全,安南州的粮草补给也跟不上,这一来一回,他至少需要调养生息近一年,才敢开战。而这一年……”

    洛衍书笑了笑:“皇姐,越州是个好地方啊,朕的粮草,可都靠你了。”

    摇光听完这一大段时,地瓜都已经凉了,她绕了许久,才将这里面的弯弯绕绕给想明白,她警惕地看着洛衍书:“所以,陛下,你心甘情愿地放本宫去越州是为了让本宫帮你去种田?”

    洛衍书弯着眼睛笑了笑,努力地夹紧了自己的狐狸尾巴。

    摇光一口气塞下一整个地瓜,心里很是生气,平日里一副不务正业傻不拉叽色令智昏的昏君模样,这算盘怎么打得这么精呢。

    亏得自己前些日子还对他心怀愧疚。

    果然,皇帝没一个好东西。

    想让自己给他种田?没门。

    她此番去越州自会招兵买马,让自己的势力又富又强,但都是准备来造反的,上交给国家?做梦!

    而后盛安兵荒马乱了好长一段时间。

    大楚的庶长子安南王逼宫未成,反了,安南州自立为安南王朝,安南王自立为南帝。

    而大楚即位大半年看似毫无建树的少年天子,突然杀伐果断,雷厉风行,斩的斩,关的关,流放的流放,拔光了那些个乱臣贼子。

    朝廷上一时空出许多官位,许多被打压已久的寒门进士纷纷得到了提拔,皆称赞当今陛下识人善用,任人唯贤,乃一代明君。

    而宫变之中护卫有功的李淄羡李参领,擢升为正五品步军副尉,晏修纂擢升为从四品内阁侍读学士,林榭堂和李文佑二人分别擢升为正五品刑部郎中和兵部郎中。

    稍有些见识的士子,茶余饭后皆会谈论到,这大楚的朝廷算是彻底要换了一代了。

    而贵女们则往往会讨论到当年那盛安的第一才女,安絮然,逃了。

    据说安南王逼宫那一夜,安太妃被软禁,安府也被围了起来,后来虽说因安大学士并未参与谋逆,陛下又念其年岁已高,便只是抄家之后贬为庶民,并没有除以刑罚,但那安家小姐却不知所踪,一时倒成了盛安的一大悬案。

    与安家小姐的声名狼藉不同,天枢长公主的仪仗风光则是引得盛安女子们艳羡不已。

    那一日,盛安下着大雪,沸沸扬扬铺天盖地席卷了整个都城,天地间皆是一片茫茫的白。

    天枢长公主着了一身正红宫裙,端坐在皇家的鸾凤仪仗上,身后是逶迤十里的护卫队,从朱雀门行出天街,再一路招摇地行过整个盛安,而天子亲自登上城门为她送行,好不气派,好不风光。

    若女子一生得如此,不再受那世间男子的气,看他们的脸色,自当是极快活的。

    可是只有摇光心里不安,那人为何一直没有出现。

    “殿下。”红豆哈了口气,“我们已经在这儿等了三个时辰了,再不走天就要黑了,晏公子他怕是不会来了。”

    摇光打起车帘,手里抱着糯米,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它,肩头的帽帽也冻得耷拉了脑袋。

    雪不知疲倦地下着,天光却似累了,从西山渐渐沉下,相国寺后山的那片绿梅,远远看去,依然开得极好,清艳冷傲。

    只是答应了随自己走的那人,却还没有来。

    罢了,重活一世便以为自己能改变些什么,想来只是痴人说梦。

    她放下帘子,淡淡道:“走吧。”

    仪仗方又启程出发,朝着南方,一路行去。

    忽而,在漫天的风雪呼啸中,摇光似是听到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似乎有人在唤着:“等等。”

    她掀开帘子,往后看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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