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无冕之王(二十三)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这场星网上浩浩荡荡的校园暴力事件, 燃烧得快, 平息得也快。

    不到两天过后,大半个星网忽然就沉默下来, 倒不是说网友们发布的信息被强行删除或制止,而是真正能够在其中起到一定影响力的人忽然就三缄其口,不再发布任何相关的信息了。

    大多人对此毫无知觉,也有部分人本能的察觉了不对,不动声色的观望起来。

    两天后, 星宁三中发表谴责声明,声称其中被网友扒到的有关事件的确与星宁三中有关, 但其领头者却是星宁二中的前高三学生牧子君, 不仅如此,他们还拿出了一小段视频作为证据。

    星宁三中发完声明后不到三个小时,星宁市有关部门也立刻做出了回应,表示对于此类事件绝不姑息, 考虑到事件主谋牧子君现已成年, 他们一定会从严处置。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牧子君还没反应过来, 就被直接带走了。

    严来说,“星宁三中”提供的视频也不算造假,因为牧子君的确在现场, 并且为了显示自己的合群, 避免被“新认识的朋友”误会孤立, 还配合的上去给了受害人几下,抱着演戏演全套的想法,况且受害人死活的确与他无关,那几下也是没有丝毫手软的意思。

    视频一经爆出,牧子君立刻引起了众怒。

    他这次高考拿了状元不假,可这并不代表他就能彻底摆脱掉过去——不管他如何试图隐藏,他作为一个不学无术的混混曾经做下的一系列恶劣事件,终究也是真的。

    牧子君原本就劣迹斑斑,视频里铁板钉钉的证据和受害人的指认,更是让他辩无可辩。

    随着星宁市警厅的迅速行动,其他相应部门也跟着发出了整顿声明,眼见着事情渐渐尘埃落定,对旁观者们来说,这个结果俨然也已经足够了,于是随着更多的其他新闻涌现出来,这场网络风暴最终也慢慢平息下来。

    仿佛从不曾存在过。

    ……

    “……向主编,”也许是注意到了她的神色,新来的实习记者不自觉放低了声音,小心翼翼道:“三川中学那边说他们学校根本就没有校园暴力事件发生,受害者的家长也声称只是孩子之间的普通打闹,不认为是校园暴力……”

    果然,不管他们这些人付出多少努力,到头来还是这个样子吗……

    向端敏想起自己前两天收到的那些求救信,又想起她亲身造访后,受害人支支吾吾的样子,和大人们不以为然、拒不配合的态度,再看向外面一如既然平静穿行的人群和车辆,心头却不可抑止的涌出一阵悲凉和茫然。

    难道又要像以往一样,轻描淡写的一概而过吗?

    *

    崔成周本来没想过来围观一场校园暴力性质的官司的。

    他所负责的报刊本就是以轻松、幽默的新闻为主,这种苦大仇深的新闻与他负责的报刊可以说是完全绝缘,但是对于靳野个人的好奇心,却让他忍不住放下手中的工作,生平第一次不务正业的来到了星宁市法院现场。

    距离正式开庭还有半个小时。

    相比被告那边的热热闹闹、欢声笑语,靳野所在的这一边只能冷清来形容——

    委托人的一家三口此时还没到场,事务所这边也只有靳野和沈清晏两个人。崔成周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忍住,向着两人所在的角落走了过去。

    见两人同时抬头向他看来,崔成周愣了愣,下意识举起手:“别误会,我没有采访你们的意思,我这次只是出于对靳先生的欣赏,以私人的身份过来的。”

    他自认这话说得还算漂亮,既点出来意,也能消除对方的防备,不料靳野眼皮也不抬一下,继续翻阅着手中的资料,压根不搭理他。沈清晏倒是抬眸看了他一眼,语气委婉道:“……有事吗?”

    就差直说“没事就滚”了。

    崔成周假装没听懂对方话里的意思,他单刀直入的说:“我只是有点好奇,靳先生为什么会选择辞职后成为一名律师?还会接下来这种明知道会输的案件?”

    不等对方回答,他又补充强调道:“我想靳先生应该有听说过《星网日报》吧?我是这份报刊的主编崔成周,之前负责跟踪靳先生所教的星宁一中毕业班有关的报道,《星网日报》的新闻定位是以娱乐性质的为主,所以你不用担心这次庭审的事情外露,我保证,这两个问题只是我私人的好奇,和报道无关。”

    靳野:“《星网日报》是什么?”

    崔成周:“………………”

    毫无疑问,这个人肯定是故意的。

    崔成周嘴角抽了抽,正考虑着该如何告诉对方,《星网日报》是联邦最受欢迎的报刊杂志之一,下一秒钟,就有一个看起来约莫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小跑了过来。

    “靳先生,不好了,”陆怡安气喘吁吁的道:“叶先生他们打电话过来说、说是要取消诉讼,不告他们了,打算接受庭外和解,怎么办啊?那这场官司我们还打吗?”

    沈清晏蹙了蹙眉。

    不对劲。

    那天在事务所的时候,叶家夫妻俩还一副摆明要为叶玲七讨回公道的样子,怎么可能会轻易接受庭外和解?再联合网上有关校园暴力的风暴骤然平息的事情,主谋又突然由宋明池变成了牧子君,怎么看都不是偶然。

    也就是说,宋明渊果然还是出手了。

    不得不说,宋明渊的确很聪明,与其强行压下网上民众的怒火,不如送一个人出来给网民出气,另一边再从叶家夫妻俩处着手即可,毕竟一旦委托人取消了诉讼,靳野这场庭审也会随之被取消。

    可谓不战而败。

    同步接到通知的显然也并不只靳野这一方,短暂的通讯过后,被告里的几个少年也松了口气,紧接着就肆无忌惮起来:

    “取消诉讼了?”

    “我就说嘛,傻子才会为这种小事打官司,早知道我干脆就不来了,白白浪费时间,真是没意思,居然还有人接这种案子……啧,行了行了,都散了吧,没事了。”

    “Lucky!正好我想回家打游戏,正好回去冲一下段位~”

    大概是自认为脱离了危机,几个少年又嘻嘻哈哈、旁若无人的打闹起来,一边陪伴的家长也不阻止,只是笑着看他们闹。

    一边的工作人员简直看不下眼,个别几个更是撇过头,低声咒骂了一句:“畜生!”心里更多的却是无力了。

    在这种连当事人都放弃了挣扎的情况下,他们又能做什么呢?

    等少年们差不多发泄完了喜悦,其中一位家长才开口道,“好了,要闹回去随你们怎么闹都行,这里可是法院,别胡闹。”

    另一位衣着华丽,妆容典雅的中年妇女也含笑点了点头:“辛苦了,今晚回家想吃什么好东西?我让岚姨提前备好,我们好好庆祝一下。”

    谈笑风生间,一群人笑笑闹闹的离开了法院。

    崔成周叹口气。

    他同情的看了看靳野——男人此刻依旧维持着翻阅资料的动作,仿佛丝毫没有被外界所影响,只是放在知道内情的崔成周眼里,却是失意之人最后一份假装体面的掩饰了。想想也是,顶着那样的光芒意气风发的辞职离开,如今第一场官司,却遭遇这样不战而败的憋屈局面,换谁心里能好过呢?

    属于上一批人的欢声笑语缓缓从休息室消失,整个室内也紧接着恢复了死静,不到五分钟后,收到通知的法院工作人员也满脸无奈的走了过来。

    靳野轻点了下光脑,模拟出的电子资料立刻从他的手心消失。他刚站起身,还没来得及动作,始终安静陪在他身边的青年忽然也跟着站了起来:“靳哥,等等。”

    靳野垂眸看了他一眼,以眼神询问。

    他眸光沉静,就那么随意自然的站在那里,不像是初逢败仗的菜鸟,反倒像是结束了漫不经心憩息的野兽,大概是休息的时间够了,于是总算决定从犯懒的午睡时间里抽身活动两下。

    沈清晏看着看着,原本还散乱不定的心绪忽然就没来由的安定下来。

    “我的意思是说,”沈清晏抬眸凝视着他,带着隐约的笑意伸出手,替对方重新整理了一下衣间的深色领带,眉眼弯弯:“不管是参加一场喜事,还是奔赴一场葬礼,衣着庄重都是最基本的素养——不是吗?”

    宋明渊的确是个聪明人。

    可他不明白是,从一开始,靳野就没有拿他当对手啊。

    *

    “我就说那件事情怎么会突然被挖出来,原来是你在背后搞的鬼?”一把抓住少年的胳膊,宋明池阴沉着一张脸,恶狠狠的瞪着对方,见少年沉默不语,他冷笑一声逼近:“怎么,叶嘉许,有胆量做,没胆量当着我的面承认是吗?”

    叶嘉许蹙了蹙眉,还没挣扎,宋明池抓住他的那只手就被另一个人毫不客气的拽了下来,紧接着来自背后的力道就带动着他往后一退,下一秒,少年人修长硬朗的身躯便挡在了他与宋明池之间。

    陆景同单手抄在口袋里,另一只手还提着刚从超市里搜罗出来的一袋子牛奶,见是宋明池,他还笑了一下:“想打架啊?那找我啊。专挑这种弱鸡下手算什么本事?”

    弱鸡.叶嘉许顿了顿,默默的把某个不明物体塞回衣服口袋。

    宋明池没理会他的挑衅。

    这么一个打岔,他也冷静了下来——大哥叮嘱他不准闹事,这个“事”显然也包括了眼前这件事情,现在被扒出来的事情好歹他没有直接参与,可如果他和叶嘉许那些事情如果被扒出来。恐怕宋明渊都救不了他。

    思及此,宋明池也只能强压下怒火,他冷冷的瞪着身前的两人,牙齿相抵间发出低低的咯咯声:“你很早就已经计划好了吧?和你们那个老师商量好转学,等毕业了再找机会搞我?可惜结果恐怕注定要让你们失望了,想弄我?没那么容易!”

    陆景同眉间一挑,正要上前一步,却被叶嘉许拉住了。

    “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宋明池。”叶嘉许说,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忽然能够理解,为什么在学校的时候,童妍还跟着其他人一起管靳野叫“靳老师”,等毕业来事务所帮忙时,又改口叫“先生”了。

    他想起一年前的那个黄昏,他独自坐在最靠近深渊的天台上,迟暮的阳光就那样懒洋洋的挥洒下来,随着那个人坐下的动作一起,慢悠悠爬过那本装订精美的《艾伦传记》,最后漫无目的的四散开来。

    “有些事情,指望舆论和自我约束是永远行不通的,想要真正解决它,就只能从事情的源头出发,将埋在土里的根须连根拔起——”

    仿佛映亮了整个世界。

    叶嘉许向外走了一步,从陆景同身后站了出来。他深深的注视着他,安静却坚定的摇了摇头,在宋明池的记忆里,叶嘉许很少有这样坚持得几近执拗的情绪,就连那双以往总是平静如水的眼眸,此刻也被种他看不懂的情绪所占据:

    “你太小瞧先生,也太低估先生的襟怀了。”他轻声道。

    星宁市高级法院。

    几个工作人员彼此对视一眼,最终还是由一个看上去更有经验的年轻男人站了出来,他几步走到几人跟前,像是不忍,这么犹豫了几秒后,却也只能无奈的摇摇头:“虽然很遗憾,但我不得不通知你们,由于委托人决定庭外和解,所以这场庭审也被取消了,靳先生,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对方打断了。

    靳野笑了笑:“谁说庭审结束了?”

    工作人员愣了愣,下意识茫然道:“可是你已经没有委托人了啊……”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崔成周眸光一闪,出于媒体人的敏感,某种可能性一下子从他的脑海中浮现了出来,但又迅速被他毫不犹豫的压了下去——

    不,不可能的。想也知道不可能是他想的那种可能,真是奇了怪了,他怎么突然会产生这种恐怖的猜想……

    “正好相反,”靳野说:“我的委托人一直站在这里,从未离开。”

    他话音刚落,休息室内所有人都齐刷刷的向他看了过来,表情是如出一辙的茫然。

    “靳先生,你在说什么啊,委托人今天根本就没来现场啊。”陆怡安不解的道。她们家老板不会是被气坏了脑子,精神失常了吧?

    整个偌大的休息室内,只有两个人不在其中。

    沈清晏此时已经面含微笑的坐回了原位,似乎对于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一切早有预料,崔成周却是瞪大了眼,猛的往后倒退两步!

    等等,他不会真的要——

    “我要控告《未成年人保护法》,请求对被告造成的诽谤、侮辱、盗窃、猥亵儿童、强.奸、故意伤害、过失致人死亡等行为进行刑事立案侦查,并依法追究其刑事责任。”

    休息室内鸦雀无声。

    造成这一切的那个人却以左手握掌为拳,轻击心脏的同时,深深的鞠下躬,一字一句的说完了不亚于雷霆般的最后一句:

    “以自由之名。”

    轰——

    崔成周呆呆的看着不远处的年轻律师,原本是抱着好奇随便看看的想法过来凑个热闹,这会儿他哪怕只是站在这里,却已不受控制的冒出一身冷汗。

    身为律师却控告法律本身,听起来似乎是一件离奇到匪夷所思的事情,然而在联邦的历史和律法中,这却是被允许的一项特殊的规则。

    一千年前,以蓝星为首而四分五裂的星系得以统一,在首任联邦总统和议会的共同撰写下,《自由宣言》就此面世,同时也宣布联邦的正式成立。与此同时,更多的律法也随之诞生。

    新生的律法难免会有不如人意的地方,如果是寻常时期,议会或许还有时间慢慢酌情修改与完善,可偏偏在那个最美好也最糟糕的年代里,他们遇到了最好的艾伦——

    在世人固有的印象里,律师似乎就像是权贵的鹰犬,可艾伦不一样。

    这个唯一在联邦历史上享有“大律师”称号的男人,穷其一生,都在履行他的承诺——

    倘若有朝一日,自由被挤压得无处可伸张,我便是自由最后的堡垒。

    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从未想过挑战联邦的律法,可偏偏他接手的每一个案件,总会不偏不倚的与冰冷的联邦铁则相撞,他亲手拯救过不计其数,形形色色的人群——也许卑微如奴隶矿工,也许无奈如有色人种,又或者叛逆如无政府主义者……

    然而就是最冷酷无情的联邦律法,最终也在这个不知畏惧为何物的男人面前低下了头——也许是迫于万众民心,又或者是他的确言之有物,他每结束一场庭审,就有旧的律法被修改,进而诞生出新法。

    艾伦逝世的那一天,向来最烦他“没事找事”的首任联邦总统,却选择避开人群,在联邦最高人民法院的顶楼,独自枯坐了一整夜。

    也就是在第二天的清晨,总统在当天的会议上提出了一条全新的法案:给予联邦每一位律师,挑战现有法律制度的机会。

    不等众议员提出抗议,他又淡淡一笑:“不过,律法这种东西,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随便上来踩两脚的。如果没有舍身求法的觉悟,就不必送到我跟前来了。”

    时至今日,已是足足一千年。

    一千年以来,不是没有人考虑过去尝试这种可能,然而这条律法背后补充的另一条规则,却令无数试图靠它一日成名的律师望而却步——

    但凡妄图挑战律法的人,都必须自己拿出切实可行的修改思路,而不是一时嘴上热血,而如果被证明只是纸上谈兵的话……

    作为胆敢挑战联邦铁律的惩罚,原告将被以颠覆联邦政法罪,判处死刑。

    “疯了,都疯了……”

    当事人神色清淡如常,崔成周这会儿却只觉得浑身颤抖得站都没法站稳了,他咬牙切齿,几乎是不可置信的看着靳野,也顾不上是法院休息室了,当场就直接不顾一切的喊出了来:“你疯了吗!这跟你在学校里碰到的情况可不一样!联邦的律法从来说一是一,根本没有留情的余地,你会死的!!”

    “你不要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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