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四月十八.英国普利茅斯
浓郁纯白的厚重雾气从浅绿色小溪的上方倾泻下来,吞噬模糊周围的一切色彩,料峭的春风从山头吹拂而来,饱含湿意。
奥罗拉在小溪边的木桥尽头坐着,用脚踢着水玩儿了好一阵。直到随意披散在身后的长直浅金发都被空气里过分充沛的水汽弄湿了,她才起身从河水里抽回脚,扯起自己卷到膝盖处的双层黑灰色麻布长裙裙摆随意擦了两下,跳进旁边的鞋子里,用脚尖点了点地面,确定已经穿好。
这是她从一年前的某个深秋傍晚,突然睁眼,发现自己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醒来后就新培养的爱好。
那时她的这具身体只有六岁,从无尽黑暗中苏醒以后,瞳孔里倒映出的每一样东西都是陌生而陈旧的。那些交织在木质窗户边缘的蜘蛛丝在艳丽霞光里微微发亮,像一片轻薄的云彩,灰蒙蒙地挂在那里,她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才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
她醒了,而且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也不知道自己以前是谁,曾经做过什么事,为什么会在这里。
但是她很确定自己不是这具过分幼嫩的身体的原主人,她只记得在空旷迷茫的脑海深处,在所有的记忆都碎裂成飞灰离她远去以后,只有一双黑色的眼睛虽然模糊无比却无法磨灭。
就像被什么利器深深镌刻进她的意识后,又被无数的时光消磨侵蚀了一样,朦胧而深刻。
之后的一切都像灾难一样。
完全空白的记忆,毫无印象的家庭和生疏至极的环境。奥罗拉甚至不得不从零开始,一点一点学习这个国家的新奇语言和适应这个让她茫然的世界。她从来都不接受那位乡下医生的“溺水导致刺激过大,所以失忆”的说法,你见过什么失忆能让人连语言和心理认知都倒退这么多年的?但是在这件事情上奥罗拉一直保持着战略性的缄默,不去反驳。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具身体的原主人的母亲已经悲痛到再也经受不起任何打击,原本就被病翳夺取大部分视力的可怜女人,在悲悔交加的次次痛哭以后,几乎要彻底失明。
如果让她知道自己女儿从内里已经换了一人,她估计下一秒就要咽气。
奥罗拉·罗斯·菲尔德,这具身体原主人的名字,她很乐意地沿用了下来,反正她也不记得自己原来是谁叫什么了,就是这个小姑娘的年纪太小了。迷迷糊糊间,她记得自己不应该这么幼小的。
随着身体的变化,奥罗拉在几天后察觉到自己的认知和理解力水平也发生了严重的倒退,和一个普通的小女孩比起来也就好不了多少。对普通小孩子来说完全听不懂的英文长难句依旧是长难句,唯一的优势就是即使弄不懂,奥罗拉也不会大哭大闹。
这个现象很奇怪,按道理来说,如果她真的退化成一个只有六岁的小女孩,是不会有这种意识的。她该肆无忌惮地打闹和玩笑,把那些敢合起伙来欺负她,骂她是妖怪的小孩子都吐一遍口水,根本不会费力纠结自己怎么会发生这样的变化。
她现在的情况,和一个因为家庭环境扭曲而被迫早熟,但是从内里来说依旧年幼纯真的孩子看起来一样,带着不合年龄的小大人气质。区别是,奥罗拉的情况和这种孩子刚好相反,她的内里才是超龄的那一个。
可惜即使如此,空白的过去以及身体机能的弱小和不协调,让她现在顶多就算个从不让人操心的乖孩子,跟“老练”和“成熟稳重”也沾不上太大的边。
只是偶尔的偶尔,她会想起来自己或许不该在这里,不该是这副模样。
后来她发现了这条河,每天来这里一坐就是两个钟头。
三个月后,奥罗拉放弃了对这个艰深问题的研究,她现在的智力和知识量真的不足以支撑她去思考这些问题。
她还是考虑一下一会儿怎么安全而不受打扰地回家比较好。
彼得森家的三胞胎简直就是噩梦,他们会在奥罗拉回家的必经之路上准时伏击,用各种你想不到没有他们办不到的办法来捉弄你。不过比起他们层出不穷的整蛊把戏,他们的开场白就逊色多了。千篇一律到只要他们一张嘴,奥罗拉就能知道他们要说什么话——“妖怪的孩子”,“你爸爸就是个老妖怪,你妈妈就快死了,接下来就是你这个杂种了”。
天知道!奥罗拉根本没有见过这具身体原主人的父亲,更不知道他和这家人有什么恩怨。不过从这魔鬼三胞胎的表现来看,奥罗拉更倾向于相信是他们活该的。
不过有一点他们说对了,这具身体确实有一些异于常人的地方。而且也是托他们的福,奥罗拉才被动知道的。
事情发生在奥罗拉从那场“溺水事件”醒过来的一个月后,奥罗拉记得那是自己最狼狈的一次,提着一篮子的土豆和卷心菜摇摇晃晃,然后被他们的宠物蛇吓到慌不择路的摔进旁边因为刚下雨而形成的浑浊泥塘。
大汗淋漓还浑身湿透的感觉真的很不好,她由此对蛇的恐惧更深了。
同时那三胞胎对她的厌恶也更深了,“小妖怪小杂种”的口号嘹亮得就像伦敦大轰炸时从飞机上投下来的炸/弹,嗖嗖响个不停直到炸开了花,恨不得让整个英国都听到。
不怪奥罗拉反应过激,只要是个正常人,突然被一条从天而降的金黄色小型蟒蛇砸倒在地都会被吓得魂飞魄散的。更何况那时她才“只有”六岁多一点,趴在地上伸手一摸,蛇类的鳞片光滑冰凉到像在摸一把刀的锋面,鲜红信子艳丽得像刚舔过血那样触目惊心。
奥罗拉尖叫着在地上哭喊挣扎,手里篮子也在不知什么时候被扔了出去,里面的东西骨碌碌地撒了一地。她发誓自己这辈子也好上辈子也罢,都没有爆发过这么大的求生欲和潜力,不仅从那条蛇毫无温度的躯体缠绕下成功挣脱出来掉进泥坑,还用她刚从集市上买来的土豆和蔬菜把它砸得晕头转向。
一连从树上滚下来的还有彼得森家的三胞胎。
他们脸上的惊恐不比奥罗拉少。
然后奥罗拉发现那些蔬菜和土豆不是被自己砸出去的,而是它们自发地飘起来像一枚枚长了眼睛的小炮弹一样,朝那三个可恶的小男孩的屁股和脑袋狠狠地撞过去的。
其中有一个已经布满裂缝的鸡蛋和三胞胎中的老大的裤子同归于尽了,留下了鲜黄色的印记在裤子正中央,以彰显自己的壮烈牺牲。
还有一个体型太胖的土豆来不及追上去,在原地跳了跳好像在表达自己的不满。而在黄金蟒抬头张嘴的一瞬间,胖土豆义无反顾地把自己朝它的嘴里弹射过去,卡在獠牙之间。
黄金蟒犹豫了一下,似乎不想把这个东西吞到肚子里。因为这种玩意儿对它的冬眠一点帮助都没有。
奥罗拉彻底哭出来了,连篮子都来不及捡就从泥坑里灰头土脸地跑出来直奔家里,裹着毯子缩在壁炉边,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母亲摸索着走过来,摸到奥罗拉身上的泥泞和潮湿,指腹慢慢贴上她的脸颊,温热的泪水让她微微颤抖了一下,然后紧紧抱住瑟瑟发抖的小女孩,亲吻着她的额头。
直到太阳下山了,奥罗拉才想起来自己把未来几天的食物都弄丢了。
尽管母亲一再说不必再去,家里剩下的发软面包还可以帮她们熬过今晚,奥罗拉依旧在几番挣扎以后,提着马灯沿着原路返回到那个泥坑周围。
没有蛇,没有讨人厌的三胞胎,只有几个碎裂的鸡蛋和两个脏兮兮的卷心菜,几个零散的土豆。
奥罗拉用树枝戳了戳那几个土豆,确定它们不会再动以后,颤抖着用手把它们捡了回来。
后来的几天,奥罗拉看着母亲用它们和其他食材慢慢熬成浓汤的时候,心情都无比的复杂,喝汤的表情带着一种视死如归。
真庆幸母亲的眼睛看不太见,奥罗拉从来在找借口这门古老圆滑的艺术上都是天赋缺缺的。
很意外也很幸运,今天回家的时候,奥罗拉没有遇到那令人厌恶的三胞胎——虽然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才是被镇上的人厌恶得最多的一个——这会让她一直到明天早上都保持着好心情。
四月份的英国,阳光是绝对的奢侈品。绵软而没什么温度的风吹干了奥罗拉的潮湿发尾,也顺带卷走了她身上好不容易积蓄起来的热量。
平心而论,她对阳光明媚的天气没有那么狂热的渴望,何况在英国这样的地方,你永远不能指望太阳会对这里慷慨大方。所以她也并不期待甚至有点不愿意春天的到来。
冬天多好啊,没有蚊虫没有蜘蛛,最重要的是没有蛇。
除了寒冷以外,简直完美。
推开家门以后,奥罗拉照例逗弄了一会儿蹲在门外等着迎接她的棕斑短毛犬,卡特。卡特见到她很开心,凑上去一个劲儿地舔奥罗拉的手,试图温暖她冰凉苍白的手指。
奥罗拉轻轻揉了揉卡特的头,用口袋里上次还没喂完的一小块熏肉干喂了卡特一会儿,却忽然瞥见在房屋后院的空地里站着一个修长的身影。
那个人有着一头墨黑色的浓密卷发,深灰色的眼睛像沉淀着雾霭的灰水晶那么深沉而闪亮,脸上有几道明显的伤痕。毫无疑问,他是个很英俊的少年,十七八岁的年纪,少华正好风华正茂。前提是,如果他把身上那套有些破洞的外套换一下的话。
奥罗拉看了他一会儿,不明白他在看什么。然后环视了一圈后,她开始怀疑这个人是不是在看自己。
也许……他是真正的奥罗拉的朋友?看年纪有点不太可能。
那是……以前认识奥罗拉的人?她实在不愿意去联想“父亲”这个字眼,这个少年太过年轻了,根本不可能。
少年站在那里停留了好一会儿,奥罗拉抱着卡特跟他对望着僵持了一会儿,还没想好要不要走过去问问他是否需要帮助的时候,另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奥罗拉身后响了起来。
“请问是奥洛娃·菲尔德家吗?”说话的是个男孩,和奥罗拉差不多大的样子,棕色短发有些滑稽地四处翘着,眼睛是温暖的金棕色。
“奥罗拉。”奥罗拉开口纠正了他,然后转头朝那个奇怪的高大少年的方向看过去,却发现对方已经不见了踪影。
“噢,抱歉。”男孩挠挠头,似乎在因为第一次见面就叫错了对方名字而有点尴尬。奥罗拉打量了对方一下,“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们是刚搬来的,就在你们家对面。”男孩指了指对面还不断有搬家工人进进出出的原木色房子,“我叫杰拉德·沃克赛尔·谢瓦利埃。”
“奥罗拉·罗斯·菲尔德,很高兴见到你,谢瓦利埃小先生。”
“叫我沃克斯吧,我爸爸这么叫我的。”沃克斯说着,将一直背在身后的手拿出来,拿着一盒贴着卡片的东西,“爸爸让我送过来的,祝邻里愉快。”
一般来说非正式的称呼都是直接用正名的,中间名昵称用得很少,除非那个名字有什么特殊意义。
“谢谢,叫我奥罗拉就好。”奥罗拉接过盒子,请沃克斯进到客厅里稍微等一下,她去包一包昨天刚烤的野莓小饼作为回礼。
可是当奥罗拉进到厨房的时候,就被眼前的景象给惊呆了:
原本应该空无一物的餐桌上堆满了新鲜的食材和各种果蔬,以及一些色泽新鲜的肉类,还有一包用刷过油的羊皮纸垫在下面防水用的布包,甚至还有几本看起来非常崭新的书。
这绝对是幻觉。
奥罗拉胃痛地摸了摸肚子,自己竟然已经饿到出现幻觉了吗?
她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它们依旧在那里。奥罗拉深吸一口气,转身从厨房里走出来,然后停了一会儿,再转身回去打开了门。
桌上的东西一动不动,一样不少,沉默地堆积在那里,近乎无辜。
“怎么了?菲尔……奥罗拉?”沃克斯不明白她这样莫名其妙地走出来又走进去是为了什么。
她咕哝着发出几个毫无意义的单音节,浅棕色的眼珠不可思议地盯着那堆东西。沃克斯好奇地朝里面看了一眼,颇为惊讶:“很丰厚啊。”
“抱歉……但是,今天几月几号?”奥罗拉终于承认这不是幻觉,因为旁边这个男孩子也看到了不是吗?
拜托告诉她今天是圣诞节,不然她实在找不到理由来安慰自己。
“四月十八。”沃克斯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在掂量这个女孩的精神健康状况。
“好吧……”奥罗拉走进去,飞快而熟练地从壁橱上翻到自己要找的,将一大包野莓小饼包好塞到沃克斯手上,笑容灿烂而牵强,“邻里愉快!你是不是该回去吃饭了?”
沃克斯因为她的笑容抽了抽嘴角,接过饼干后很干脆地告辞了。
看样子邻里愉快是不可能了。奥罗拉完全可以肯定。
她回头看着那堆莫名其妙多出来的东西,飞快提着裙子跑上楼去找妈妈。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脑海里忽然闪过刚刚在后院外的空地,见到过的那个黑发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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