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宴客

    “祖父为何忧愁?”客人走了,阿生揉揉跪麻木的小短腿,改成抱膝而坐的姿势。

    曹腾将她提到矮榻上,亲自给她揉腿。“逞强什么?骨骼尚软,就学大人正坐,也不怕将来腿型不好看。”

    阿生撒娇:“祖父~祖父忧愁,可是和一个叫梁冀的人有关?”

    曹腾长叹一声,终究禁不住阿生反复纠缠,将几十年的弯弯绕绕给她讲了。按照阿生的理解,事情是这样的:

    梁冀是当朝外戚,梁太后的兄弟,在朝中一手遮天。

    先帝去世后,继位的小皇帝才阿生这么大,没过多久就夭折了。

    梁氏外戚为了继续把控朝政,从宗室里挑了个八岁的小朋友当皇帝,梁太后仍然是梁太后,梁冀仍然是大将军。万万没想到,这个八岁的小朋友聪明得很,小小年纪就知道自己是傀儡并表达了对梁冀的不满。梁冀一想不对,就把刚上任的小学生皇帝给毒死了。

    这一段听得阿生目瞪口呆。说让皇帝死就让皇帝死,梁冀是个牛人啊,而东汉的皇帝……好可怜。

    小皇帝二号死了,皇位怎么办?那就继续从宗室里挑人呗。这回梁冀学乖了,年龄不是重点,重要的是人别太聪明。挑来挑去就挑中了一切资质都平庸的当今圣上。梁太后还是梁太后,梁冀还是一手遮天的外戚。

    如今的皇帝确实平庸,到今天为止已经给梁家当了十年傀儡了,从十几岁的小少年长到二十几岁。伴随着梁冀越来越膨胀,宫里朝堂都是他的党羽,品行端正的人处处遭到排挤打压。皇帝再平庸,但梁冀这个外戚,是要取人性命的啊。

    如今像种暠这样的反梁人士被提拔,就是一个信号。皇帝与梁氏的矛盾逐渐浮出水面了。未来几年,双方的斗争只会越来越激烈。

    “那我家是站在哪一边的呢?”阿生仰头问。

    曹腾叹息道:“我和你祖母,都是梁太后宫中的旧人。”

    阿生心里咯噔一下,天生梁党啊。

    “太后是个贤良淑德的女子。早年梁冀残害忠良,太后多有下旨赦免。长乐宫前喊冤之人,日益不绝。我当时为长乐太仆(太后的大管家),替人进言结下不少善缘。种暠因得罪梁冀而遭陷害,也是那时的事。然而太后终究只是一介女流……”做不出将嫡亲兄长一撸到底的事。

    “梁太后薨,再无人可节制梁冀。”

    懂了懂了,原先梁党分两派,梁冀为首的为所欲为派和梁太后为首的温和派。有温和派的调节,矛盾还不突出。可惜梁太后七年前死了,梁冀就成了没有笼头的野马,朝着独夫民贼的道路狂奔不回头了。

    阿生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这是要带着大家一起死啊。

    皇后也姓梁。按理说,梁皇后该接过梁太后的旗帜,起到约束外戚的功能。然而当今这位皇后,蠢、毒且丑,整一个女版梁冀,别残害皇子皇女就谢天谢地了。要知道,皇帝二十六了竟然没有一个儿子活下来你敢信?

    如今的梁家如烈火烹油,杀大臣杀妃嫔跟玩儿似的,但这何尝不是最后的辉煌呢?毕竟梁冀已经在全国范围内引发众怒了。

    梁冀的辉煌历史让阿生想到一个人,董卓。

    梁卓你好,梁卓再见。

    “跳车。”阿生迫不及待地跟祖父说,“梁家必倒。”

    曹腾诧异地看她,虽然知道她早慧,但阿生还是每天都在突破曹腾对神童的认知极限。“你父亲都不敢说梁氏必亡,你怎么就能这般肯定?”梁党太过庞大,牵涉到太多人的利益。皇帝想将梁氏连根拔起,估计朝堂上就没人了。

    或者皇帝胜,朝廷大洗牌;或者梁冀再杀一次皇帝,再换一个傀儡。胜负五五开。这就是倒梁派不敢轻举妄动的原因,皇宫和驻京部队全在梁冀手中,把梁冀逼急了弄死皇帝,梁皇后升级成梁太后2.0版,梁家还是礼法上挑选继承人最有话语权的家族。

    阿生可爱的小脸上全是严肃:“皇位永远有人坐,而梁冀终究会死。除非梁家改朝换代,否则只是生前清算和死后清算的差别,以及被哪一任皇帝清算的差别。”

    已知条件一:刘家王朝没有被梁家王朝取代。

    已知条件二:梁冀在后世半点名气都没有。

    推论一:他也没翻出什么大浪,比如造反弄死一个成年皇帝。

    推论二:梁冀大概率会在当今皇帝手上玩完。

    所以阿生才会如此焦急。

    曹腾已经陷入沉思。种暠前来示警也是同一个意思:早做打算,早日从梁家这辆失控的破车上跳下来。但这对于天生梁党的曹家来说何其难啊。跳车太快,来自梁家的报复暂且不说,背叛旧主的名声足够曹家三代抬不起头了。

    祖孙两个相顾无言。梅园的暖阁四季如春,阿生却觉得寒气顺着背脊而上。她此时无比羡慕懵懂的哥哥吉利,还有仍在为宅斗撕逼不止的女人们。

    无知是一种幸福。

    “总归还有几年太平日子可以过。”曹腾最后说,“你有祖父和父亲,若要你来操心,那我们真可以羞愧至死了。”

    阿生顺从地点点头,她相信爷爷这个老江湖。既然爷爷说还有几年的太平,那想来至少近期是没事的。只是,得慢慢同梁党疏远起来,同时寻找跳车的契机。

    “你要的匠人和农夫找到了,都是带家人的。正在阿青手下教礼仪规矩,等出了正月就把人带来给你看。”

    阿生心中一喜,点头如捣蒜。“好!”她下意识放开了令人不快的政治问题,“我在屋里看上两个婢女,管水的阿文与管香的阿香,祖父帮我瞧瞧。”

    “又从家里挖人?”

    “呃……有一个是母亲的带来的陪嫁。”

    “那你得跟你母亲说啊。”

    阿生低头对手指:“母亲啊……”

    曹腾低头观察小孙女的表情:“怎么?阿丁对你不好?”

    “也没有不好……只是她更喜欢阿兄。唔……这么说罢,她在阿兄面前常犯蠢,吃完午饭就塞点心啦,进了暖阁又加衣啦,或者说些不知所谓的话。但面对我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一点都不出错。如今她就单单喊阿兄去前头玩,不带上我。虽说我也不乐意跟来作客的夫人们说些讨巧话……”

    阿生絮絮叨叨,她没有多少失落或者难受的情绪,更多的是倾诉欲作祟,想借用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来调节心情。曹腾看出来了,因而没有打断她,只是轻轻摸她的头。

    作为神童的阿生给了丁氏很大压力。丁氏本来就是个敏感的人,处理事情一团糟兼看不清形势,不意味着她就不敏感。阿生鄙视丁氏的眼界,阿生厌烦母亲的言行举止,丁氏都能感觉到;反过来,阿生的聪明对丁氏来讲太具有攻击性,而阿生的外表……让丁氏自惭形秽。

    相比之下,小吉利就要贴心多了。虽然男孩子比较皮,但照顾起来也很有成就感。看他一口一口地叫“母亲”,丁氏心中就会充满育儿的满足感。再加上无论倾诉什么烦恼都可以收获他毫无原则的偏袒,丁氏就更加喜欢逮着吉利说话。

    她的心态曹腾完全可以想象到。吉利,就是“有再多毛病都是自家的狗娃”;而如意呢,“从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骄傲,管不了也怕管得不好”。

    能怎么办呢?人心是最难的。

    “主人。”青伯突然从门外进来,“出事了。”

    阿生闭上嘴,停止了无意义的絮叨。

    “小大郎君打伤了郎君新得的舞姬——舞姬是梁公子送给郎君的,现在席上闹起来了。”

    曹腾拔腿就往外走。阿生小跑着跟在祖父身后,迈着小短腿呼呼喘气:“梁……梁公子是?”

    “梁胤,梁冀的嫡长子。”

    曹腾越走越快,几乎步履生风,以他的年纪来说简直不可思议。阿生追赶不及落在后面,她连忙攀住青伯,让青伯抱自己走。

    梁冀的儿子大闹曹府,这事如果能处理得好,就是一个跳车的伏笔、疏远的借口啊。吉利小哥哥怎么会想到去打伤梁公子赠送的舞姬?这运气,简直天选之子啊有没有?

    阿生是内心火热地进去的,然而宴会场中的情形给她当头一盆冷水。

    便宜老爹给吉利狠狠一巴掌:“逆子,还不给梁公子道歉。”

    阿生:什……什么?

    曹嵩极为谦卑地给梁胤行大礼:“小儿无知,冒犯了公子。愿以美妾谢罪。”曹嵩后宅最美貌的钱氏被推了出来,意思是献给梁胤了。

    喂喂喂,老爹你跪舔得过了啊还怎么翻脸?

    梁胤冷笑:“别人用过的女人我可看不上。”刀剑一拔,钱氏血溅当场。

    丁氏发出一声尖叫,白眼一翻就晕了过去。

    曹嵩脸色都白了:“这个不好,换一个就是了。满府的婢女,随公子挑选。”

    阿生惨不忍睹地闭上眼。

    猪队友,非要把自己摆成梁家的走狗吗?这局面,就算是爷爷也没法扭转了吧。浪费了天命哥哥创造的大好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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