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家上演鸡飞狗跳的时候,另一家人在上演温情脉脉。
“父亲!”周瑜冲进院子就跪下了, 眼泪夺眶而出, “不孝子给您行礼。”说着结结实实拜倒在地。
周异越发苍老。他本就是老来得子, 算起来可是曹嵩那一辈人,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了。须发皆白, 动作也迟缓。“孩子, 起来。”他颤颤巍巍地抓住周瑜的胳膊, 老泪纵横,“起来,让我看看。”
周瑜不敢抵抗他的力气, 顺从地站起。
“好好好,高了,壮了,气色也好。曹家没有亏待我儿。”
周瑜破涕为笑:“我在辽东,将仲华公和康成公的著作读了个遍。还有《孙子》、《吴子》、《六韬》,都是别处的绝本。我如今能拉开两石的硬弓,骑马奔驰八百里。”
“好啊, 好!孙郎一家也都好吧?”
“都好, 都好。我们与曹昂一处念书,衣食住行都不差。孙权闹着要来兖州, 也来去自由。只是吴夫人带着孙翊留在了辽东。”周瑜扶着老父,一步步往临时安排的小院里走。
“吴夫人做得对。”周异评价, “为人处世, 要知报恩, 识进退。”
周瑜连声应下,脸上露出许久不见的孩子气的兴奋。他将父亲扶到榻边坐下,然后跟个小陀螺似的招呼仆役整理房屋。这里的架子挡着光了,那里缺一个花瓶,等等。
老父亲就坐在榻上笑得露出开始松动的牙齿:“在这里住了两个月了,哪里就有那么多不妥?”
“下人们做得再敬业,也不如亲儿子来得贴心。”周瑜说,转到榻边给父亲脱鞋,“您怎么来的兖州?袁术也没有为难您吗?”
“自然是曹家的人来接的。可不光周家,还有钱塘吴夫人的娘家,曹公手下也有江东出身的,大大小小,总共有七、八家吧,都接到鄄城了。就怕你们与袁术决战,有后顾之忧。”
周瑜略一思索:“谍部?”
“进城的时候确实是这么说的。”
周瑜沉默,然后笑起来:“即便仲华公在许县隐居不出,谍部也是如此周到。果然是以法立国,不以上位者的喜怒相转移。”他搓了块面巾,双手呈上。“父亲,你看谍部如何?”
周异诧异地抬头看儿子:“怎么?你想投曹仲华门下当间谍?不随孙郎去江东了?我们家也是出过两任三公的,明明有更平坦的前程,你——”
“我不过是随口一说。”周瑜连忙说,“且我想去,仲华公未必就能看上我。换我是仲华公,不是心腹之人,是不会放谍部的。”
众人口中高高在上的仲华公,一直到四月底五月初,都被牛痘所困扰着。
暮春的许县同样艳阳高照,但这暖烘烘的温度,到了牛棚里就又是另一回事了。牛粪的味道在热气种盘旋上升,仿佛能将空气染色。
鼻尖都快被这味道整麻木了,但医学生们丝毫不敢喊停。
“四号牛、十八号牛,确认为水痘,移入丙号棚。二十三号牛、十六号牛,确认为口蹄疫,移入庚号棚隔离。”额头上冒汗的小医女跑到阿生跟前,急冲冲地说道。她和她的同僚们一样,口罩手套齐备,只露出半张脸。
阿生在口罩后面点点头,亲自去照看最有可能是牛痘的八号、九号和二十一号。
灭天花,种牛痘。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摆在眼前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在一切技术都缺乏的条件下,如何确定哪头牛得的是牛痘。能够让牛得疱疹的微生物可不在少数。更可怕的是,即便阿生将许县周边的病牛收集一空,依旧不能保证其中有得牛痘的牛。
要知道,琴纳发现牛痘,可是在英国的奶牛身上。中国离英国可是远隔重洋,且中国本土没有奶牛!
巨大的心理压力压迫着她,牛痘这种古老得早在她祖父母出生之前就已经消失的传奇疫苗,现在成了她最大的执念。
我需要安全的、稳定的,能够让人体免疫天花病毒的牛痘苗。她甚至想起了被她遗忘许久的空间,朝着水柱许愿。然而像是要惩罚她的傲慢一般,神明没有回应。
在弥补自身过失的荆棘路上,除了手脚并用血流成河,没有捷径可走。
“若是到了六月,还是没有进展,我就去疫区。”她跟负责牛痘保密事宜的季和说道。
季和是个娃娃脸的青年,看着远比他真实年龄要小。在所有谍部人员中,他的长相可以排进“最无害”的前三。劝说起人来,也是外具有感染力:“主人大病初愈,还是虚弱的时候。万一在疫区染病,我们要怎么办呢?且六月正是大郎同袁术决战的时候,您怕是要在兖州坐镇。”
“应急有荀彧、程昱,地方上日常工作有范明那批学管、医官,联络消息,防范于未然有你们,不需要我。”
季和苦哈哈地:“主人你不要开玩笑。我们头儿还关藏书楼里吃灰呢,赵管事陷在疫区出不来。三条腿缺了两,你跟我说没问题……”
“没一届生就不干活了?还真当自己长不大呀?”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打断了季和的诉苦,迎面走来一个国字脸的青年。
他朝阿生行了个仿佛能听见铠甲撞击声的硬朗军礼:“谍部045,齐进,向主人复命。豫州、荆州、扬州,敌占区内营救目标,共939人。其中801人已到鄄城,携带额外人口415人。另有138人拒绝离开,名单在此,请主人过目。”
阿生双手接过名单,虚扶了一把:“辛苦了。这长达十五个月的工作,没有韧劲和拼劲,做不下来。”
齐进激动地抬起头:“得主人夸奖,再多的辛苦,也不值一提。”
“我给你和你的属下放假一个月,稍作修整吧。伤亡者的抚恤,要落实到位,你亲自去盯着。”
“诺!”齐进以手击胸,但仍目光炯炯地盯着阿生,像是在等待她的下一句话。
五秒钟,十秒钟,然而阿生什么都没说。
齐进的眼中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转而他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动力满满地离开了。
季和在他身后,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
阿生冷冰冰的目光在这两个谍部头目的身上挨个扫过。“你笑什么?”
季和摸摸后脑勺,修饰修饰用语,才说:“秦头儿那个位置,是要有天赋的人才能坐的。”
阿生慢悠悠地往空旷处走。“继续。”
季和心里暗暗叫苦,面上还要挂着笑,跟着她往前走。“主人,我不行。我没秦头儿那么六亲不认,我还习惯性依赖别人。”
饶是最近心理压力过大,阿生还是被眼前这个活宝逗乐了。她嘴角勾起:“自我认知挺准确。”
“但他齐进也不行啊。他只会照着章程办事,秦头儿到底干了什么事被罚的,他都没猜出来。就这还敢说‘彼可取而代之’呢。”
阿生找了个树墩,坐下来捶捶大腿。“勤奋,守纪,有上进心。世界上九成九的职务,都能够胜任了。但为政、为间,都不行。”她目光幽幽地看着远方,“秦六这个年纪,是该慢慢从一线退下来了,你们心思有浮动,都是可以谅解的。别影响正事。”
季和低头:“诺。”他想了想,最后还是加了一句:“主人,哪怕是来个小我二十岁的,我也不要头上顶着个蠢货。”
阿生又勾了勾嘴角。日前她收到了周瑜的来信,少年郎谈了谈本次对袁术作战时可以用间的地方,将袁术朝廷里一千石以上官员的性扒拉了一遍,最后列出来二十多个可以收买的人员的名单。
这倒是个有些天赋的,可惜是大族出身,和孙家的牵扯又太深了,不适合脏活。
再找找吧,她对自己说,其实齐进也不是全无希望,或者想开窍,或者进死路。未来,一切都有可能。
五月初五,端午节。
丁夫人带着一串小孩子,再一次踏上了许县的土地。最大的是孙权,快满十岁了。接着往下就是五岁的曹丕,三岁的曹彰,两岁的曹节,和还不会走路的曹植、曹冲。
曹铄已经算半个大人了,有模有样地骑在马上,给丁夫人护驾。
“一去经年,阿铄也能骑马提剑了。”丁夫人感慨。曹铄十二岁上才学会骑马,比哥哥姐姐都晚。小少年羞红了脸:“母亲,小弟小妹们在这里,您给儿子留些脸面吧。”
丁夫人含笑应了。
人小鬼大的曹丕则是朝二哥扮了个鬼脸。“画笔。”他比了个口型。
卧槽,这小鬼头威胁我。曹铄心里嘤嘤嘤,可惜他只能吃了这记威胁,屈辱地点点头。
曹丕更乐了。“我要颜记的。”他继续无声地说道。
妈的,狮子大开口。所谓颜记,可是女画家颜夫人买画具的颜料铺,顶尖的牌子,价更是不菲。
曹铄现在觉得曹昂真是一个坑弟的哥,他自己许诺了小魔星的画笔,结果受苦的是他曹铄的压岁钱。这上哪说理去?
“给你买——”曹铄咬牙切齿。
于是曹丕满意了,一屁股坐牛车上,往孙权的方向蹭了蹭。相比从没见过面的曹彰,孙权才是他认识的兄弟。至于吵架什么的,我们有吵过架吗?不存在的。小屁孩的世界观就是这么直接。
随着卫兹的引路,宽敞整洁的许县街道和巍峨的学宫渐渐展露在孩子们眼前。
“阿彰、阿节都是来过的。阿铄、阿丕是第一次见吧,许县是不是很雄伟?”
“学宫是挺大。”曹丕大声回道,“但城市没有大连港好看。”
丁夫人摸摸五岁小屁孩的脑袋:“大连港是平地立起的新城,一草一木都是仲华亲自设计的,自然是浑然一体。许县则不同,从前就有城池,修修补补,几经扩建,局上有不协调的地方,也是在所难免。”
随着丁夫人柔声诉说,车队驶入学宫前的大街,两旁的行道树下放满了艾草盆栽,而街边摆铺子的,竟都是学士:道家算命、农家卖种子、墨家展示水车模型、名家找人辩论、兵家摆沙盘,甚至于剃光头的和尚这种新鲜事物,都应有尽有。
这立马吸引了孩子们的目光。
带路的卫兹解释道:“如今仲华公隐居,不开大课。学宫祭酒蔡邕无法,只得命人轮流在广场上讲课。如今各家各派都争课次,争不到课次的就在这条学宫路上试讲,天天闹到日暮时分才散场。”
“哦。”曹铄好奇地问,“那他们说的都是对的吗?”
“被当场揭穿打出去的也有……”卫兹还没说完,就见到有学子气势汹汹地掀了一个神棍的摊子。
“诸位请看,这是朝颜花的花汁,遇酸变红,遇火碱则变蓝。此人先用笔沾花汁写在蓝色布帛上,喷以醋汁,自然显现红色。所谓鬼神写字,就是这么来的!”
曹铄只觉得一股亲切感扑面而来:“啊,酸碱变色,我记得小时候二叔给我讲过……”
孙权拍手:“那是大连中等学堂三年级的课程,我阿兄也学过。”
卫兹:“是……是嘛……”他有些晃神,绕过那个正在被学子们威逼利诱加入“化学怪人黑恶势力”的假道士。
一直到走出好远了,卫兹才反应过来该接什么话。“其实也有过轰动全城的发现。”他清清嗓子,“几位小公子,若是将一颗铜球和一颗木球从西塔塔顶同时扔下,哪颗球会先落地?”
曹铄、孙权、曹丕:“同时落地。”
卫兹大叔:……没办法和你们一起愉快玩耍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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