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堕落

    四十, 四十一, 四十二……深灰色的台阶, 厚重地盘旋向上。两边墙壁上烧着蜡烛,不是蜂蜡, 是最近才被开发出来的石蜡烛, 明亮无味不说, 还比蜂蜡要便宜。……四十八,四十九, 五十。

    从地面到角楼的高台, 也不过五十层阶梯。

    眼前豁然开朗,是被白雪覆盖的学宫青瓦,在脚下一路铺展开去。更远方, 是街道、城墙与护城河。

    刘协揉了揉左眼,不小心揉到了太阳穴上的天花痘疤, 粗糙的手感是那样清晰。他吃吃地笑起来。

    角楼下有人声, 越来越多。有人在喊他, 有人在哭, 有人在哀求。但刘协什么都没听见。总归是没有去年那般多的, 他想, 来拜年的使者总归是没有去年年底那般多的。

    即便那时候他才刚刚结束流亡生涯,也是有些许诸侯买账的;如今, 只怕是看笑话的人更多。

    刘协一拳砸在栏杆上, 手指上的皮破了, 猩红的液体滴在积雪上, 仿佛发出“滋滋”的声音。他的内心从没有这么滚烫过,也从没有这么清醒过。

    刘协翻出了栏杆。

    再往前一步,就是生死边缘。

    底下一片惊呼声。开始有人磕头,有人砸塔楼的大门,还有往他脚下死命堆积雪扔被褥的。

    刘协笑了笑,他耳中嗡嗡响,其实什么喊话都听不进去。但他不用看也知道,跪得真心实意的是杨彪,砸门的是董承,推雪积被褥的是曹生。

    只有曹子,会考虑最坏的结局,然后把下限填高。

    人越来越多。一侧墙内是贵人,一侧墙外是百姓。乌泱泱的两大片。

    “陛下,三思啊。”

    “陛下,请不要抛弃我们啊。”

    “陛下,陛下……”

    刘协看了眼灰色的天空,眼前仿佛糊了一层白翳,大约是又开始下雪了。

    “汉室倾没——”他声嘶力竭地喊,男童尚且没有变声的音色在极端情绪下是如此尖利,几乎刺穿人的耳膜,“朕与兄长皆为袁氏所害——此亡国灭家仇——今与天下人约,”

    “灭袁氏者王之。”

    “灭袁氏者王之!”

    “灭袁氏者,王之——”

    随着最后一声破音,小小的身影从高台上一跃而下,仿佛扑向故乡的飞鸟。

    “阿协——”

    然而因为那紧急推起来的雪堆和被褥的缘故,刘协没能死成。三天后,还能在榻上苟延残喘。

    他不肯吃东西,但架不住有人拿糖水参汤往他嘴里灌。

    “你放我走吧。”威严繁华的寝宫深处,男孩在重伤高热中喃喃地说。

    “陛下会好起来的。”那人说。

    “你放我走吧,阿母。”

    按在榻边的那只手猛烈颤抖起来。 “阿协,容貌算什么呢。哪怕不当皇帝,过普通人的日子……我能护住你……好死不如赖活着。”

    “我能做的,都做了。现在走了,还能给四百年大汉留点尊严。世人能记住我的不易,而不是天长日久后,丑陋的样子。你就放我去吧。”

    一阵长久的沉默。

    “好。”

    191年冬十二月,汉怀帝刘协自戕于许,年仅十一岁。

    曹操赶到许县的时候已经是正月初一,头七都过了。一群惶惶没了主心骨的大臣,和一座惶惶失了生气的城市。

    见到曹操的时候,就连杨彪的忍不住红了眼眶。“孟德……”

    “先容我祭拜陛下吧。”

    “好,”杨彪抹了把眼泪,“来。”

    梅冰阁中一片素裹,比外面的雪地还要惨淡。宦官呜呜的哭声,营造出一种诡异的死亡气息,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曹操披麻戴孝,祭过一回,安抚了百官。又披白甲,带军队巡视城郊。忙完一天,他才回过神来:“阿生呢?”

    许县本地的官员回禀:“自汉帝去后,仲华公就闭门不出,茶饭不思,已有十日了。”

    曹操沉默了一会儿:“既如此,我过两日再去请她。”

    刘协死在许县,曹操自然是气的。小皇帝握手里刚一年,大义名分还没发挥作用呢,就又要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了。

    我还没找她问责呢,她自己就撂挑子了!曹操磨磨后槽牙:“虽说这一心求死的拦不住,但陛下只是个孩子,她将人绑了,也就出不了跳高台的事了。”

    但到底是亲骨肉,眼看着快一个月了,妹妹还关屋里不出来,曹操自己就先帮她找好了借口。

    “你也别太伤心,事先谁能料到陛下有自戕的念头呢?”昏暗冰冷的室内,曹操伸手去拉阿生的衣袖,“多少喝口热粥吧。”

    阿生消瘦了不少,冬衣都显得空荡荡的。她闭着眼睛,一手按在太阳穴上:“放着吧,我等会儿喝。总还是要活下去的。”

    “我方才在外面,见到了几个墨家的弟子,说你的水利那节还没有讲完,盼着学宫早日复课。”曹操拍拍阿生的手背,“做到咱们这个地步的人,被人叫一声‘公’,那即便是死了亲儿子,也得含着眼泪把分内之事做好了,不然千万人跟着没着落。”

    阿生双眼睁开一条缝:“嗯。”

    “你想通就好。”曹操起身,“天子驾崩,雒阳河东那片就要乱,我得借着虏疮杀鸡敬猴。且陛下既然留下‘灭袁氏者王’的话,那今年还得再打袁术,才能占据先机。等大葬后就得出征,粮食转运、安定后方,留给你的时间可不多啊。”

    “嗯。”

    曹操走了,屋子里又陷入了冰冷和死寂。外面的雪光透过窗户照在几案上,粥碗上的热气氤氲,越来越淡。

    阿生披着黑衣,仿佛一座深色的雕像。

    不知道什么时候,屋里多了一个人。他单膝跪地,就出现在阿生的几案前。

    “谍部001,秦六,向主人复命。”

    “神乎其技。”阿生正色,注视着眼前这个渐渐被岁月侵蚀的男子,“孤身在外却能理解我的意图,被袁绍和杨彪两路人马追查还能全身而退,世界上大概就只有一个秦六了。”

    “先装腿伤不便,再放火假死而已。不是多高明的主意。”秦六面上淡淡的,“至于您的意图——”

    “我听说您待小皇帝视若己出,衣食住行、诗书骑射皆亲力亲为。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主人动了杀心。”

    阿生沉默地看着他,只有眼珠子动了动。

    “从前在辽东,您别说教沓安念书了,连抱都不曾抱过他一下。那才是真的想保全他。”

    阿生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他们遇到我,都是不幸的。”

    “谁说不是呢,”秦六勾起嘴角,声音轻得如同鬼怪的耳语,“一开始我不理解,读书识字也就罢了,为何还教他用人之道,帝王心术,任由他结交世家大族。后来,我又不理解,为何您要呕心沥血,屡屡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甚至是那道‘令其毁容或残疾,栽赃袁术’的命令都古怪。”

    秦六舔了舔嘴唇。 “‘灭袁氏者王’,您煞费苦心,为他积累信心,为他描绘无比光明的未来,最后再将一切亲手摔碎,就是为了这句话。当初汉代秦为正统,除了武力战胜了项羽外,还因为刘邦率先攻入咸阳,完成了楚怀王‘率先攻入咸阳者称王’的约定。主公的谋划真是深远。要不是为了嫁祸袁术,稍微仓促了些,连累大郎征战辛苦,简直可以说是完美了。”

    “你错了。是必须赶在阿兄第一场胜利之前完成此事。”阿生站起来,俯视秦六,“协天子令诸侯,原本的敌人成为盟友主动投靠,地盘极速扩大,怎么看都是一个绝妙的主意。但这个世界上,走捷径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她眉眼冷酷,仿佛又成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岭南王、辽东主,而不是平易近人、以德服人的帝师:“只有亲手打下来的,才是自家的土地;只有跪过曹字旗的,才是自家的子民。革命,不是贵族间请客吃饭,不是叙旧套交情,不是喊口号举大旗。借着汉帝名义打下天下又如何,想不受制于世家大族,还要再打两遍三遍,稍有不慎就九州动乱。如果从一开始就没有给曹家打天下的觉悟,那就索性别开始,省的祸及子孙。

    “你看许县城中,哪怕是鄄城,汉室忠臣多才俊。但现在,到了阿兄抉择的时候了,也到了他们抉择的时候了。”

    阿生闭上眼:“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秦六朝向她,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属下私自采集天花脓液,牵连无辜,愿意接受主人责罚。”

    阿生站立在空旷的屋子中央,居高临下像一座黑色的山。“法无明文规定不成罪,说到底还是我的疏忽,我的罪孽。你将‘禁止擅自使用瘟疫类武器’一条写入谍部通则,再将相关权限拟一个章程出来。”

    秦六惊讶地抬起头。

    “怎么?你觉得我会说‘疫病乃人类公敌,无论如何不可动用’吗?”

    “呃……”

    “走到我这个地步,已经没有对错,只有抉择了。”

    秦六突然笑起来:“主人若真有这么像帝王,就该将我灭口才是。”

    “这倒也是一种做法。”

    秦六笑得更加舒畅: “我这次回许县,就没想过活着离开。”

    “哦。秦六,藏书楼禁闭一年,不得外出。”阿生一脸冷漠。有些人真是反了天了,生在福中不知福。

    春雷乍响,开始了新的一年。曹操将政治中心迁回到鄄城。许县学宫在经历了一年的小朝廷时期后,正式走上了以学术为主的道路。

    随后,荀彧上书,请曹氏诸公子到兖州团聚;杨彪同意让医官、农官进驻弘农。

    这就是他们给出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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