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已经入夏,梅冰阁中悬挂起与季节相称的红色帷幔, 华贵是华贵, 但看着更加热了。需要起出冰盆来, 才能将暑气压下去。
小皇帝刘协垂膝坐在榻边, 任凭小黄门给他脱袜袋。而床头站着的, 就是一脸严肃的曹生。
“陛下扭伤了腿?怎么方才在宴上不早说?”
“倒不是扭伤。”小皇帝低垂着脑袋, “是从前的旧伤,就, 就有些酸, 不疼的。且我若是提前退了, 岂不是怕了刺客了?有,有损天威。”
他声音越说越低,最后消失不见。又要挨骂了, 他心里哀叹,平日里就算是功课上有所欠缺, 曹子都是和颜悦色的,唯有伤了身体,最会惹得她伤心难过。
果然,头顶上传来意料之中的回答:“什么样的旧伤, 我看看。”
下裳拉起,露出两条瘦弱的小腿, 即便是这半年营养条件好了, 依旧可以看出曾经艰难生活的痕迹。尤其是左腿上一道长长的黑色疤痕, 从胫骨下端一直划到膝盖骨, 几乎把整条小腿的形状都破坏了。
刘协抽了抽鼻子:“这是当初文陵大火,留下的伤口。”
阿生闭上了眼睛:“可怜的孩子。”
刘协突然扑进曹生的怀里。“曹子,我愿意刻苦勤俭,广纳善言,但我怕天命仍不在我。如许褚、关张那样的英雄,对旧主忠心耿耿而不愿意要我;如王允那般的重臣,虽然一路追随,但看中的是权势,根本看不起我;我都过得这般艰难了,还有人想要置我于死地,呜——曹子——呜——”
“陛下,陛下。”阿生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小皇帝的后背,“哭吧。哭够了,明天早上起来,看看东边的晨光,就会觉得啊,日子还是要过下去。”
帝王之路,本就是世间最难走的一条路。
相比小皇帝的后怕彷徨,同样姓氏的刘备可谓是春风得意。他终于不用住学宫旁边的客栈了,带着朝廷封官封爵的文书,正大光明回徐州去将自己的部曲带出来。
他们一行背着包袱从客栈里出来的时候,同住一家客栈的士子们纷纷前来送别,出了客栈还不算,还要跟着往城门口去,大有相送十里,依依不舍的意思。刘备只好一路走,一路辞谢。
最后,不熟的人好歹都散了,迎面又走过来两位重量级人物——太尉杨彪和太常种拂。
这回换刘备主动上去打招呼了:“杨太尉,种太常。”
杨彪露出一个笑:“这不是我们的护驾功臣刘玄德兄弟吗?怎么?这就急着走?”
刘备笑呵呵的:“领了官职,不敢留恋许县的繁华。且备尚有家人部曲在徐州,这才急着回转。”
“好,好,早日团聚。”杨彪拍拍刘备的肩膀,“今日陛下停课,左右无事,不如我们送玄德一程?”
刘备喜出望外:“幸甚,幸甚。”
繁华的商路绵延不绝,都能远远望见青龙门了,两边的茶楼酒肆中,依旧有着鼎沸的人声。
“你今日还跑学宫去了?怎么,停课的事你不知道?”
“停课?昨日武赛,陛下就已经停课一日了?怎么今日还歇?读书如逆水行舟,不进……”
“慎言!咱们陛下向来是勤奋的,那是昨日晚宴上遇到了刺客。”
“东皇太一哦,许县天子之地,竟然会有刺客?!”
“你就是少见多怪。便是天子没来之前,刺杀二位曹公的人就少了?不过是没被声张出来罢了。”
“看到今日城中多的那些青衣人没?那是鄄城的谍部,专门抓刺客的部队,这许县的风怕是要紧喽。”
“听说王允当着天子的面,斩杀了摔跤第四的那位勇士,可是真的?”
“那还有假,我跟我叔父就在席上,看得真真的。不就是刺客是混在荆州使团中入城的吗?这一查就出来的事怎么看怎么假。要我说,人魏延未必就知情呢。结果,咔嚓一下,就被斩了,这上哪说理去?”
“王允这性子也太狂妄了吧。也就欺负仲华公是个心宽的,要是孟德公在许县,那才是有好戏看了。”
“哼,不就是陛下想亲近寒门豪杰,他太原王氏不乐意了呗。我们这些人就是学富五车又如何,勇冠三军又如何,还不是世家眼里的一条狗,说杀就杀。”
说到世家,还有比弘农杨氏更大的世家吗?八卦听到这里,刘备等人表情都不自在起来,小心翼翼地去看杨彪。
杨彪表情有些无奈:“昨日王允做得过了,仲华公反击一二,也是我们该受的。”
刘备:“怎么?您是说这满城风雨的消息,还是仲华公放出来的?”
“这种事情,本该压下的。要一夕之间传得人尽皆知,除了仲华公出手,还能有谁呢?如今风评一边倒,王允恐怕不得不休息几个月了,几个月后,曹孟德会不会塞人,朝中还有没有他王氏的位置,就都不好说了。”杨彪继续不紧不慢地往前走。
种拂是个五官平淡的,笑起来也淡:“仲华公以女子之身做到万人师表,岂是好欺负的。她没有顺势将刺客栽到王允头上,就已经是她厚道。说实话,昨日众人都在担忧陛下安危的时候,王允第一个跳出来争权夺利,连我都有几分怀疑他了。”
杨彪拍了种拂一下:“你有怀疑也无可厚非,但不可说出来,有污蔑他人的嫌疑。”
刘备跟在后面低头琢磨:“既然仲华公不说,那刺客恐怕还真与王司徒无关了。那究竟是何人要行刺陛下?”
杨彪冷笑一声:“刘表一个州牧,行刺陛下自然是没好处,但你也不想想刘表头上的是谁。”
“啊!难道说,是袁术?”
“陛下从前被董卓欺压的时候,年幼无名,自然没被袁氏放在心上。如今到了许县,一日比一日有明君之相,聪明绝伦又勤俭爱民,有些人可就坐不住喽。天无二日,国无二主,最想要陛下性命的,不是南边那个自立的,就是北边那个另立的。汝南袁氏也不知道是造了什么孽,生出这两个玩意儿来。”
说袁绍、袁术是“玩意儿”,也就弘农杨氏有底气敢这么骂,看看南北小朝廷里的人数,就可以知道乐意让袁氏当皇帝的人还不在少数。
曹家最后公布的调查结果跟杨彪说的差相仿佛。“从荆州查到的消息说,刺客本是袁术安插在刘表身边的密探。此次刘表派人朝拜天子,抄录石经,此人混迹其中趁机行刺,用意就是挑起曹操和刘表之间的争斗。”
可惜魏延,做了冤魂。
天子命人将魏延的尸首用贵重的楠木装裹,连同一幅“忠义之士”的天子亲笔一起送回给刘表。刘表正忙着脱离袁术独立,有这么个台阶,也就顺势下来了。
反正都是袁术的错。
袁术,袁术在后宫里摔了一套金染琉璃器。“都是一群废物!”他骂,一拂袖子将楚楚可怜的宫妃甩地上,然后大踏步走到传信宦官身边,提起对方衣领,“我往许县派了多少人?嗯?当初跟我说许县学宫不设防,人人都能进的是哪个?嗯?杀一个小娃娃都杀不成,要你们何用?”
他咬牙切齿地咆哮:“废物!都是废物!”
与此同时,接到消息的袁绍就显得比暴躁的袁术好上太多了。他当初不会傻乎乎地称帝,现在也不会傻乎乎地大发雷霆。本来刺杀就是难得成功的事情,刺杀由谍部守卫的曹氏,更是难上加难。
“可惜了。”袁绍跟幕僚们叹道,“若是此次伪帝丧命,我令曹操投降也是可能的。等再过几年,刘协成婚生子,那就不得不跟曹操打过一场了。曹操宿将,戎马一生,罕有败绩;曹生宿儒,治农有方,名满天下。这兄弟两个可不好对付。”
田丰、沮授纷纷劝道:“主公,暗杀毕竟兵行险招,不可有侥幸心理啊。”
袁绍摆摆手:“我自然知道。但如今是袁术出头,我们不过推波助澜罢了,曹家要查也查不到我头上。我忙着打公孙瓒呢。”
他打发走了谋士们,转身入后宅,绕过精美的花园,回旋的游廊,最后来到一处偏院中。院中有几个一看就是游侠的在打拳练武。
“荆先生在吗?”袁绍开门就问。
草庐里走出一个戴斗笠的瘦高个儿。“主公叫我?”
“荆先生。”袁绍行了个礼,“荆先生此前说,袁术行刺,只有两成的胜算,若是派你去,就能将把握增加到四成,可是当真的?”
那瘦高个儿闻言就笑了:“呵呵。如今不成了。武赛算是个好机会了,人多手杂。如今么,刘协缩学宫里轻易不出来,出门也是前三百后三百,荆轲老祖宗都没办法。”
袁绍叹气:“真的不成吗?”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若是能将刘协骗出许县,就能成。”
“曹操怎么会让他离开许县呢?”
“今年有蝗灾。”那人说。
“嗯?”袁绍急切地上去拉住那死士的手,“先生这般多智谋的武士实在罕有,还请详说。”
“曹仲华是个极重治灾的人,从前我在青州的时候,就亲眼见她到济北治灾。等到今年八月,蝗虫漫天的时候,便让兖、司重灾地上奏,请刘协亲临祭天。曹仲华必定支持,主公若再指示大族使劲,曹操反对也没用。大灾掩护,流民作乱,正是动手的好时机。”
“妙啊!”袁绍击掌,“那我们这几个月就偃旗息鼓,麻痹他们,八月里刘协才好放心出来啊!”
“荆先生”勾起嘴角:“不光要偃旗息鼓,还要让各地大族多多邀请刘协临幸。他也到了游学的年纪了,多出来几次平平安安的,到了八月自然也就顺理成章了。”
“荆先生真是人才!”袁绍夸奖词跟不要钱似的吐。
“别。”那人侧身,“我不懂你们那些漂亮话,我也不懂打仗,我就会杀人。”
袁绍大笑,笑完又是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就仰仗荆先生了。”
“荆先生”压了压斗笠,将一双寒星般的眼睛藏在凌乱的头发和脸上伪造的伤疤中。啧,袁绍这里倒是有些意思,只怕是他刺杀完刘协,后头就有人把他灭口了。危险危险,得想个脱身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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