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废帝刘协今年虚岁十岁。说落魄是真落魄, 毕竟长安城中的实权派没有一个拿他当一回事的;但再落魄, 也还有足足五百多人愿意跟随他逃亡。
一半,是宫女宦官。
另一半,则由遗臣忠兵构成。领头的就是太尉杨彪,弘农杨氏的当家家主。往下数,是张温、丁宫、刘艾、杨琦、种辑等, 以及唯一能够带兵的董承。
董太后的娘家人,当初在大皇子、二皇子储位争夺的时候,就被袁绍和何进屠了个干净。唯有董承,因为在西凉参军而逃过一劫。他算起来是刘协的表叔, 也是血缘最近的亲人了。
也因着有这一层关系, 董承才拼了老命背叛西凉军的其他人, 带着两百亲兵踏上前途未卜的逃亡路。
东出长安, 最险峻的一道关卡就是重兵把守的潼关。等到险峻的关隘在烟霞中露出真容的时候,杨彪让所有人摆明车驾,废帝穿侯爵华服坐在马车上露出正脸, 一队人浩浩荡荡地行到关下。
“之前董卓称帝的时候,曾许诺给汉帝弘农王的爵位。不料还没有应诺就驾崩了。如今,西凉王郭汜、北凉王李傕,只封了个小小的平阴侯就将汉帝赶出长安, 简直欺人太甚。”杨彪言辞灼灼,一脸气愤难当的模样, 还真将潼关守关的将士唬住了。
马上有侍中刘艾掐了一把小刘协的胳膊, 小声道:“陛下, 快哭啊。”
刘协疼得眼泪都出来了,顺势抹了把脸:“呜呜呜。”
宫女、宦官都哀戚掉泪,一时间哭声震天。
“大汉不幸啊。”各种胡子花白的老臣跪在地上拍着车轮,“从前周朝取代商朝,商的后人被封为最上等的公国,特许用天子的礼仪祭祀。看看商君受到的礼遇,再反观汉帝受到的羞辱,真是让人有锥心之痛啊!”
他们文绉绉的话西凉武夫们听不懂,反倒是引来一片嘲笑声。“老东西,扯什么书袋呢?让你们滚就滚。”
“平阴县都没剩下多少人口了,这一去汉帝的衣食都没法保证,可怎么办呀?”
“这我们怎么知道?你们难不成还想向潼关借粮不成。滚滚滚,今年大旱,粮食本就少,可没多余的。再说了,那小儿早不是皇帝了,凭什么要我们养他?”
在杨彪等人的精心表演下,刘协一行顺利骗过了潼关的守卫,进入河东地界。杨彪甚至做主,将队伍中的大部分宫女卖给了潼关,两个女人换一匹马。
一出潼关的视野外,所有的辎重都被抛弃,向东急行军。以废帝为首的贵人骑马,地位低的就靠双腿跑。队伍拉得老长,不断有人被甩在后面,没入枯黄的草地里,再也看不见了。
即便如此,等到当天傍晚,长安的追兵还是追到了屁股后面。都是嗜血善战的西凉老兵,不用回头看就能够感受到骇人的杀气从背后袭来,硬生生将炎热的空气变成冰凉一片。
无奈,只能让董承的部队断后。
杨彪亲自抱着已经精疲力尽的小刘协骑在快马上,一路飞奔,同时嘴里还要喊话:“汉帝只想求一条生路罢了,各位大王赶尽杀绝,不怕让天下人非议吗?”
他嗓门洪亮,还真能将声音传到追兵的耳中。
郭汜一刀砍掉一个步兵,仰头回道:“你们在长安住了五年,不也活得好好的?拼了命地出潼关,不就是想找关东诸侯来打我们吗?我早就将你们这些名士大族看透了!”
“陛下绝无此意。”杨彪差点把牙齿都咬掉,“陛下说了,对待凉州诸王的使者,以上礼对待,不敢不恭敬。陛下,您快说呀,快呀。”
刘协吓得语速飞快:“西王在上,我就想回雒阳拜祭父祖。我是被祖先厌弃的人,除了弥补我的罪过不敢有更多的想法。命令关东诸侯更是无稽之谈,谁会听我的呢?”
他十岁的年纪就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惹得老臣们又是一阵心酸。
但郭汜不买账。“哈哈哈,既然关东诸侯不听你的,那你就跟我回去吧。”
谈是谈不拢了,只能一边打一边跑。好在潼关东面不远就是弘农郡,得了弘农杨氏的一些部曲的支援。最后以一路绵延的鲜血和尸体作为代价,刘协一行人渡过了大河,将凶神恶煞的西凉军队留在了河对岸。
此时,已经是深夜。
刘协瑟瑟发抖地坐在树林里,听杨彪、张温、刘艾他们清点人数。
女眷一个都没剩,甚至连杨彪的妻子和董承的女儿都被抛弃了。宦官倒是有几分搏命的狠劲,用双腿跑活下来的有四十多个,比低级官员的人数还多。将士们死伤惨重,甚至连会点剑术的文臣,都有不少牺牲的。
“陛下,”杨彪的声音在黑暗里仿佛平白苍老了十岁,“还有一百九十三人,我们拼了命,也会将陛下救出去的。”
刘小协抱着膝盖:“他们都说我是被祖宗厌弃的人,生来就是要亡汉的。”
杨彪声音都抖了:“您千万别这么说。”
“……”
“您千万别这么说!您在,汉室就在。您不在了,除非有第二个光武帝天命加身,否则汉室就真的不在了。”
虽然有急迫的事态压在脑门上,但刘协毕竟还是个十岁的孩子,没有大人失眠的毛病,愁着愁着就睡着了。等到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在一座废弃的村庄里了。
有面熟的小宦官给他端来洗脸水,然后将仔细拍掉灰尘的正装给他一件件穿好。最后,是在头上压了一个十二旒的冕。
刘协皱眉,问:“逃亡路上,还要注意仪态吗?”
杨彪在垮掉的木门外回答:“孔子落魄的时候,不忘鼓琴歌唱。正是在流亡途中,才要更加注意品德。”
刘协虽然半懂不懂,但还是恭敬地行了个学生礼:“谨受教。”
人员减少后目标也小了,一百多人的队伍昼伏夜出,藏匿在山林野村之间,竟也好几次躲过了西凉军的搜捕。随着他们离雒阳越来越近,周围的景色也越发荒芜。
火焰焚烧过的痕迹,即便是在数年后,依旧清晰可见。农田荒芜,十村九空,就连想找户生火做饭的人家都成了奢求。
过惯了好日子的西凉军首先顶不住了。骑兵在外带三日粮,超过七天就要饿死,又没有百姓供他们收割,只好退回到潼关以西。
追兵的威胁解除了,随之而来的是饥荒。放在十年前灵帝作天作地的时候,说汉天子有朝一日在雒阳乞讨,谁信?但偏偏这么荒唐的事情它就是发生了。
饥饿面前人人平等。
送到刘协面前的只有三个碗,一碗稀薄的粟米粥,一碗野豆子,一碗野菜。没有肉也没有盐,几乎是难以下咽。
粟米,是小黄门走了三里地,挨家挨户从废墟上乞讨得来的。野豆,是士兵们从荒废干枯的田里找来的。野菜,是三公九卿亲自从墙角采来的。这已经是这支养尊处优的队伍能够找到的最丰盛的食物了。
除了刘协本人,别人就只有野菜煮着吃罢了。
就比如丁宫,曾经也是没有肉羹不开饭的主,现在呢?折了两根树枝当筷子,呼噜呼噜喝蒲公英叶子。一碗又苦又糙的野菜下肚,半点不顶饱。
“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官员们围着杨彪,都等他拿主意。
“肃静!”杨彪喝道,“堂堂九卿、尚书、侍中,成何体统?!我已经向益州刘焉、荆州刘表、兖州曹操去信,救援不日就到。”
其实与雒阳相邻的还有袁绍、袁术兄弟两个。但因为袁绍曾经灭了董承满门,又在冀州拥立了刘虞的小儿子为帝,他们就不过去找死了。至于袁术,称帝了,不提也罢。
如今可以投靠的,也无非是益州、荆州、兖州三家,别的都太远了,远水救不了近火。大家心里其实更倾向曹操一点,一路迁徙也是朝着兖州的方向。刘焉、刘表都姓刘,保不准什么时候就“咯噔”一下自己称帝了;只有曹操是宦官之后,汉帝投靠他是抬举。
“真的会有人来救孤吗?”刘协穿着三层深衣,即便是在天气日渐转凉的初秋,也被热得满头大汗。
“陛下,您该自称朕的!”
刘协咬住了下嘴唇:“自始皇帝以来,只有坐拥天下的人能够称‘朕’。我现在这样,能够称孤道寡,就很好了。”
“陛下慎言!”杨彪大踏步走到废帝身边,眉梢眼角都是严厉,“陛下是汉室血脉,尊贵无比。您若是妄自菲薄,要我们这些追随您的人怎么办?”
士族官吏还没有说什么,宦官们就抱头哭成一片。尖利的不男不女的哭声如魔音灌耳。
在杨彪的震慑下,队伍没散。一路乞讨一路往东,都走到荥阳了,也没见到有哪路诸侯回复的。再往前就离开雒阳地界了,到底是入兖州还是入荆州,亦或是转弯去益州,没拿定主意之前最好不要轻易闯入别人的地盘。
就这样,刘协一行在荥阳停下了。
荥阳从前是个富庶的地方,距离雒阳屯粮用的敖仓不过隔着条河。虽然迁都的时候被董卓抢掠一空,但因为土地肥沃,渐渐就有人偷跑回来。如今也有了几百户的规模,另有流民乞丐三五成群,在此谋生。
一开始听说汉帝住在这里的时候,每天都有人跑刘协所在的破院里来“窥视帝踪”。恭敬一些的,在院外叩首;大胆一些的,就直接往院子里张望,看看小皇帝穿什么衣服做什么事,回头好跟人吹嘘。
但等到刘协在荥阳住满了一个月,事态就急转直下。谁家能忍受一个乞丐天天要饭,连要一个月啊?本来今年就大旱,自家都靠往年的存粮活着。即便这个乞丐顶着个“皇帝”的名头,那也不管用!
索取粮食要的急了,就有农家的小孩来刘协门口吐唾沫。“呸,你还皇帝呢?百姓流离失所的时候不见你,只有抢吃的抢得欢快。”
惹得刘协又是一阵哭。
损兵折将,连强征粮食都做不到。当皇帝当到这种地步,真是太失败了。
九月过一半了。蜀中的刘焉回信说,他那里蜀道艰难,迎接汉帝的队伍要明年开春才能到达。
“借口!胡言乱语!”杨彪说。
荆州的刘表,说等他和荆州世家商量好,就来接。兖州的曹操,说等他筹措点粮食,就来接。但说到底,就是眼下还不行,也没个具体的期限。
上到三公九卿,下到奴仆小兵,都如丧考妣。被平民百姓瞧不起的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渐渐的,连乞丐都不怕“皇帝的小院”了。流民嘻嘻哈哈在院子外游荡,唱黄巾时代流传下来的有关汉朝将亡的童谣,即便是杨彪也不能禁止。
这一日,刘协正在吃饭,就看见篱笆外面露出一大一小两张脏兮兮的脸,四道目光巴巴地盯着他碗里的豆子。
刘协心中一紧,连忙喊来左右戒备。
“朕是至尊,”小皇帝躲在手提木棍的宦官身后,“你们走,不要做出更不敬的事情,朕不追究。”
年长的乞丐抱着怀中的乞儿,不闪不避。“贵人,我与这孩子已经饿了三天了。大人尚且顶得住,孩子可受不了。贵人心善,就施舍我们点吃的吧。”
他言辞恳切。刘协心中不忍,找了个破碗,倒了半碗黍米粥进去。
“陛下。”左右宦官连忙劝阻,“不可。”
刘协摇摇头:“去。左右我今日胃口不好。”
这才有小黄门闷闷不乐地将粥碗端给了那乞丐。“快喝,抬举你了。”
乞丐转手将碗给了小的那个。小乞儿接过来,喝了小半,又推回给大的那个。“六叔,你也喝。”
被叫六叔的男人没接。“我吃什么不是吃。你喝了吧。”
小乞儿就把碗放地上,自己跑开三步远。“六叔你喝。”
六叔这才将剩下的粥喝了个干净,给院子里作揖,带着孩子走了。他们在荥阳半新半旧的废墟上绕行,最后拐进一间不起年的农舍里。
房间前面是鸡棚,里面养了五只老母鸡。咯咯哒咯咯哒的声音,让人回想起大连港繁荣的养鸡场。
这在给鸡喂虫子的老太太身体已经佝偻,但动作依旧敏捷,眼睛也亮。“六鬼回来了。这么快,不是说去看汉帝吗?”
“见过了。”秦六自顾自地把貂尾抱到水井边,开始擦洗身上的污垢。“求援都送出去许久了,大郎正派人往这里赶呢,咱们不赶趟。”
“你也有不赶趟的时候啊?”老太太打趣道,“那你准备怎么跟主人交代?”
“我是来当她的耳目的。如实说就成了。”秦六先将自己清理干净,才不紧不慢地溜到后院写了封密码信,封进蜡丸中,放飞信鸽。
天空上落下几根鸽子灰色的羽毛,飘到秦六脚边。小皇帝心性不坏,但总有一种哪里欠缺的感觉。秦六说不出来,只是他直觉认为,若是主人坐在篱笆对面,肯定会拒绝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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