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夕阳

    沓县县城, 距离沓津六十公里。

    日渐繁盛的北上逃荒, 使得这条道路也越修越宽。当然了, 和中原黄土构筑的官道不能相比, 但也是能够让马匹快奔的路径。

    曹家派出的两百骑兵都是良马,不带辎重前行, 完全可以达到每小时二十公里的速度。偏偏这些人还心疼马匹,途中歇了两刻钟。即便如此, 他们也在子时赶到了沓县城外的沓氏坞堡。

    月黑风高夜, 杀人放火时。

    阿生本来也是想跟去的, 她总觉得骑兵攻坞堡不靠谱。就算是夜袭,就算有俘虏可以骗开门,她也觉得不放心。

    “哪就有万无一失的仗可以打呢?同时占有天时、人和, 已经是很大的胜算了, 难道非要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具备,才能打仗吗?”出发前, 曹操全副武装地跨坐在坐骑上跟她说。此时太阳已经落到地平线之下, 月光和晚霞同时照着他的脸上,形成一种奇诡的光影, 仿佛是什么沉睡在历史深处的怪物即将苏醒。

    于是阿生松开了手, 目送着长长的队列消失在暮光中。

    吕布走了,他终于实现了最初的梦想, 与少年骑并肩作战。

    段颎走了, 他在中原做了一年的“死人”, 早就按奈不住躁动的心灵。

    秦六也走了, 他要去接应安插在沓县盐商中的探子。

    最后,只有廿七带着护卫队,并一群技术人员,留在港口陪她做基建工作。木板码头要扩建,流民居住的房舍要搭建,山坡上的坞堡,半山腰的小学校,山脚下的医堂……光是想想就有这么多主体建筑,再算上农田、鸡场、水利、道路等基础设施,怎么都是一个不亚于威海的大工程。

    具体的规划要等绘图部的人把周围的地形图画出来,但扎个篱笆,搭个帐篷,挖条排水沟还是必须要在今晚做到的,不然根本无法在岸上过夜。

    虽然被褥是从船上带下来的上等货,但没经过刷漆和阴干的木板让人莫名不适,再加上海风吹得帐篷的布料呜呜响,阿生理所当然地失眠了。

    翻来覆去好一会儿,她索性起身披衣,掀开帆布走到外面。刚好主营值夜小队走过来撞见,他们还没有出声,就因为阿生食指抵住嘴唇的动作而将问好的话生生憋了回去。他们不敢上前,也不敢远离,就分出两个人,站在十米远的地方护卫,其他人继续巡夜的工作。

    加上原本就守在帐篷前的两个婢女,总共八只眼睛盯着阿生看。但大约是做了二十多年上位者的缘故,就算被人盯着,她如今也能旁若无人地坐在沙地上看夜空。

    月亮已经落下去了,漫天星斗竟然将沙滩照得很亮。大大小小的帐篷的影子一路铺展开去,像乖巧的跳棋棋子。还有更多的青壮年,没有分到帐篷,就守着篝火合衣躺下,远远近近响着此起彼伏的鼾声。

    “今晚的星空真好。”她轻声说。

    值夜的小婢女,名叫文川的,试图接她的话:“主人可是看出了星象,知道大公子能够得胜而归?”

    “阿兄那,大约是能胜的吧……但这跟星象无关……毕竟两代战神都……”阿生说到这里的时候忍不住笑了一下。吕布加段颎,两代战神,这个阵容真的很豪华了。

    小婢女文川听不明白,脸上都是疑惑。

    阿生摇摇头,将奇怪的想法都抛开。“总之,我不曾看星象。我说好,就只是看它美罢了。”

    文川眉心一下就舒展开了:“主人也这么想吗?星子落在海水中的倒影,真的好看极了,像是海面上铺着碎银一般。”

    阿生没有打击她的快乐,翘着嘴角望天望海,一直到启明星都出现了,她才回到帐篷里躺下。

    这一觉睡醒,天光已经大亮,沙滩上都是早饭的香气。闻着味道,似乎还是海鲜汤加肉饼。早餐就吃鱼腥,也是傍海谋生的必然,倒是让她感到有些艰苦了。洛迟给她蒸了碗蛤蜊蛋羹,伴着粟米粥,算是腐朽的剥削阶级的特权。

    “昨日太急,小子们没有上山狩猎。”洛迟歉意地说,“主人先将就着吃点,若是不行,我上船去取酱菜和腐乳,也很快。”

    “不了。”阿生拉住她,“阿兄他们也不知道能不能吃上早饭,我哪有资挑三拣四的。”

    “主人放心吧。若是有伤亡,还是得往这边送。马上就会有消息的。”

    “恩。”与其操心自己无法掌握的前线,不如将眼下能做的事情做好。阿生吃完早饭,就开始调派人手:

    甲队伐木,由一名木匠带队,一名学生记录,队伍中流民和家丁掺半。

    乙队狩猎,由原本的山民为主,带着绘图员、地质考察员和几名老农一起上山,顺便考察附近的水土和植被。

    丙队建造,既是工匠又是佃农的人开始烧砖。

    丁队是妇女队,分出少部分照顾孩子,更多人则是洗衣做饭。

    医士和医学生们自成一队,在简陋的帐篷前立一面深绿底的“失”字旗,就算是医堂开张,都是有编制的熟练工,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到了半上午,每个人都忙上了。阿生视察了一圈,没见到大的差错,就抽出身去写计划:下一批该从威海运来什么呢?

    母鸡在船上损失了一些,需要补货;水泥、青石和漆料,如果没能在附近找到原材料的话,也得从威海支援;再就是草药奇缺,毕竟到了幽州,物种分布和中原不太一样了;然后要向当地人打听气候,若是冬天太冷,那就需要盘坑和烈酒。

    如今已经是夏季了,能不能赶上当地的播种季节还是个疑问。若是今年的春种已经错过了,那还要南边支援一年的口粮。

    沓县和汶县都是小县,不是州郡政治中心也不是经济城市,因此两个加起来才两万多人口。曹家计划迁来五千人,平白多出了四分之一,光是吃就是个大问题。不想盘剥百姓,开荒又来不及,那就只有抢大户的。

    但几百人的沓氏远远不够填曹家这个大坑,阿生估摸着还是要从南岛和琉岛吸血。也不知道郡城的公孙氏够不够友好,若是能交易,用白糖和烈酒和他们换粮,可比运输粮食来得划算。

    细节太多,阿生拿了个袖珍本,一条一条仔细地记下来。未雨绸缪总好过亡羊补牢。

    阿生在沓津呆了整整七日。规划图出来了,医堂的地基也开始打了,一半的船只返航威海,她这才带着卫队往沓县去。带着辎重、粮草和药草,情况就和曹操他们完全不一样了。牛车在石子路上从早颠到晚,才算是到达目的地。

    坐落在地峡上的沓县城地势选得很险要。它是从旅顺口进入辽东半岛的必经之路。虽然周长不过一千米的县城真的小到可怜,也无法抹除建造者高明的眼光。沓氏的坞堡与沓县遥遥相对,分别扼住了这座地峡的两端,形成了一种军事地理上的一线天:

    想要去往辽东郡,就必须从沓县和沓氏坞堡之间穿过;而过关的道路上,则设有东汉最低一级的军事设施——乡亭。沓氏组织乡勇们在这里聚集,向北可以阻挡来犯的异族,向南可以过滤逃荒的流民。

    “好一处险地!”阿生感叹道,这大约算是时代的智慧了。要不是他们夜袭,想要将沓氏这样的地头蛇连根拔起,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出来迎接的是段颎,经过一场杀戮后老爷子反而显得更加精神了,就是那种整个人都活过来的感觉,特别邪性。“二郎来了。”他笑眯眯地说,“这是块好地方,就是耕地少了些。”

    阿生迎着西斜的阳光看三米高的城墙,眼睛微微眯起:“当初建造此处的沓氏先祖,是有识之士。”

    “先祖有识也没用。子孙不争气,骄奢淫逸不说,还没有骄奢淫逸的资本。三代人中连个六百石的官都没有,懂吧?”

    懂啊,这种只能算地方豪强,称不上世家。有汉一朝,豪强都是政府打压和世家倾轧的对象。没有高官支撑又占着交通要道的家族,就宛如小儿持金过闹市,早晚被人活吞了。

    不是曹家,也有别家。

    不过是曹家这条过江龙下手够快够狠罢了。

    阿生没有往沓县去,反而去看沓氏的老宅。走近了,就能看见坞堡的外墙上,黑色的血迹和火烧的烟痕混杂在一起,东一块西一块,昭示着一周前的惨状。若是仔细些,根据血迹的溅射还能推测出受害者的身高和倒下的方向。

    这样的景象实在让人高兴不起来。

    仿佛是侵略者似的。

    阿生深吸一口气:“走,进去瞧瞧。”

    段颎的老脸一下子垮下来了,愁得开始抓头发:“祖宗诶,你一女娃娃……啊不,你一个文人,看这个做什么?”

    阿生:“万一地窖里有活口……”

    “早就搜了十遍了,连沓老贼的棺材钱都掘出来了!你去,保证什么都找不到!”

    “哦……”语气很失落。

    段颎拽着阿生的衣袖往县城的方向走。“来吧,知道你今天到,大郎特意喊了城里食肆的酒肉。天天吃海鱼,嘴巴都苦了吧,今晚烤只羊解解馋。”

    阿生不情不愿地被段老头拉着动,脚下的摩擦力都大了几分。

    段颎拿她的圣母心没辙,只好说:“一个庶子,两个庶女,并三个小孙子,还活着。”

    “啊?”

    段颎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沓氏。”

    “去了营地能看到?”

    “去了营地就能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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