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祭祖灵

    “有关琉岛最早的书面记录, 出现在汉历延熹年间曹氏的航海志中。曹氏第一次南下考察诸岛时, 就通过简陋的面积测算技术,将琉岛定义为‘近海第一大岛’。曹生亲自为它取名, 在‘台岛’、‘湾岛’、‘琉岛’、‘球岛’、‘乌鱼岛’、‘左点岛’等诸多名称中,选择了寓意最好的‘琉岛’一词, 并夸赞当时湿热蛮荒的琉岛为宝岛。”

    ——《琉岛书面史考》

    “我本来,没想到这么快就经营琉岛的。”阿生先让人将吃干净的碗盘撤走,才慢吞吞地说, “但是大约四年前,有一艘北上威海的船只为了躲避风浪, 停靠在高雄港。就是, 我们现在所在的位置。”

    她闭了闭眼睛:“当时上岸找寻淡水的七人, 包括一名一期生,全数被土人斩去了头颅。都是被骤然伏击, 身上的抵抗伤极少。”

    “二公子……”

    “至今埋葬在堡外七人坟中的,还是七具无头的白骨。琉岛湿热, 三个月皮肉就腐烂殆尽。纵使后来我们将高雄港附近的部落扫荡一空,也无法从成百上千的头骨中分辨出哪几个才是我们想要迎回的骷髅。”

    她说到这里就有些说不下去了,还是廿七用饱含恨意的声音替她补充:“此处不同于南岛,到陆地的距离是南岛海峡的十倍以上,再加上海流湍急, 流民小船度海几乎是死路一条。所以岛上的土人与中原隔绝, 比南蛮更甚。他们种植不过是扔下种子, 狩猎用的木矛石器, 下身裹上一块鹿皮就是服装,用兽牙制作项链,铜铁布帛皆罕见……”

    “原始社会晚期。”阿生突然说,“愚昧无知,落后野蛮,都不是多大的问题,我可以和他们交易,可以让他们的孩子识字知礼。但是问题是:人祭。”

    阿生突然微微勾起唇角,那是一种带着愤怒的笑,像毒火:“我那可怜的学生,不是因为犯了什么伤天害理的大错,甚至都不是犯了什么小错,仅仅只是运气不好,遇上了找寻祭品的野兽!”

    情绪失控不过一瞬,阿生就平缓了呼吸,冷漠地说:“‘野兽’这个词是我用词不当,毕竟反过来说,这也是他们的传统文化吧。播种之前要祭祀,收获之前要祭祀,干旱了,有疫病了,也要祭祀。部落中的男丁成人了,要去狩猎他族的人头,以示勇武。猎得人头最多的人是首领,次多的人是勇士,最少的是懦夫,遭妇女唾弃。千百年来如此,虔诚是真虔诚,朴素也是真朴素。”

    郑玄没话说了。这琉岛当真是化外之地。“常说蛮夷如何如何,想不到亲身体会竟是这样的。那公子又何必在琉岛上居住?”

    阿生气哼哼地指指廿七:“还不是这些孩子不服气,非要上岛报仇。第一年损失了两百余人,物资无数,才建起这座军堡,开辟百亩稻田。但土人常来猎头,根本没有汉民农夫敢来垦荒,要想教化土人耕种,又因为人祭一事同时和附近五个部落翻脸,一度差点让人把堡垒都拆了。”

    再然后就是廿七带了五百老兵登岛,事情才起了变化。

    用春秋笔法来说明的话,廿七来之前汉人和土人的冲突是这样的:

    汉人:我觉得,猎头是不人道的,我们一起约定废除猎头的陋习怎么样?

    土人:不行,这是我们的传统文化,你要废除,我就要你头。

    廿七到来的第一年:

    廿七:我觉得,猎头是你们当地的传统文化,我们汉人还是入乡随俗的好。

    土人:明白人,只要你守我们的规矩,大家就是好兄弟。

    廿七到来第三年后:

    廿七:我觉得,猎头还是有些不太人道,要不我们一起约定废除猎头吧?

    土人:QAQ,你TM终于良心发现了。

    廿七:不了,我还是再等等,再和你们做几年兄弟。

    土人:……你滚。

    琉岛上的土人的灾难,相比这个饿殍遍野的时代来说宛如一颗小水花,留在史书上也不过一句话:“岛蛮桀骜善战,杀戮弱小,七遂与之约为猎首,三年杀万人,仿蛮俗为祭。又三年,岛蛮皆平。”

    阿生一直在琉岛上从开春呆到秋收。南下的孩子们自然是修整好就走了,一起离开的还有小郑益和小太史慈,只有吕布、郑玄和孔墨随她留在岛上。

    郑玄死活要留下来教化蛮夷,吕布和孔墨却是按照计划留下来的。

    孔墨要在高雄港建立曹家第二个具备造船能力的船厂。

    而骑兵吕布则是在丛林里吃够了苦头,还发了一场高烧,最后的那点浮躁都被磨完了。他如今跟廿七臭味相投,总在一起比武喝酒。吕布今年十八,阿生给他开了酒禁。他开心了没几天就开始嫌弃南方的酒不合口味,于是糟蹋起阿生的货存来。

    经过三年的野蛮征服,琉岛西面的平原已经尽属于曹家。两万土人穿起麻布衣,束发右衽,开始适应天天洗澡消毒和向主家上交佃租的日子。他们中的大部分人,这辈子都没这样劳作过,也没有这样精致过。

    但他们眼下还不算曹家登记簿上的人口,只有学会了汉语,能写一百个汉字,且三年没有不良记录的人,才能成为曹家所承认的汉民,从此过上有畜力播种机、免费早餐和神种的日子。

    所谓“神种”,是土人对曹家所带来的高产作物的称呼。说白了,就是番薯和玉米。

    除了靠近河水的水田里种稻米外,更广阔的旱田里则栽种着大片的番薯和玉米。由两头牛合力牵引的机械一边翻土,一边将幼苗和种子埋入土中,然后就是灌溉用水被水车翻入水渠,薄薄的水光就漫入田亩中。

    春季,站在坞堡的高处,就能够看到一台台播种机如同引领潮水的蚂蚁,在一望无际的农田中移动。到了秋天,就换成了收割机。

    “我没想到他们能够做出这个。虽然是畜力的,但他们已经开始用橡胶了。”阿生站在高高的塔顶,海风吹拂在她脸上,“一千顷土地,放在中原只能勉强养活两万人,但在我这里,却能供应八万人的温饱。”

    番薯玉米磨成饲料后运往各地的养鸡场和养猪场,这才能够供应起孩子们的鸡蛋和壮劳力们的肉包子。

    郑玄看着堆积如山的红薯头脑中的计算功能已经癫狂了。“若是主公的庄园继续向北开辟,若是山林中可以种植桑麻.果树,那仅靠一岛之力就可养活中原千万人口!”

    “我是有私心的。”阿生泼他冷水,“我当初允许廿七猎首,就是因为这个甘甜的希望之种。”

    她蹲下来,从粮山上捡起一个沾满泥巴的红薯。“我想要完全掌控琉岛。这座与大陆隔绝,因此不用担心良种外流的岛屿。所以,”她站起,望着秋季依旧炎热的天空,“说殖民也好,说屠杀也好,这份罪孽,我和廿七共享。”

    “这是个蒙昧的时代啊。所有的种族,都在为了活命而拼死。”

    丰收了。

    曹生穿上黑色的盛装,在头骨山所在的位置,进行了琉岛历史上唯一一场汉人主持的人头祭典。

    早就只剩下白骨的人头被清洗干净,纹上彩绘,从上下齿中间灌入新酒。酒液就从没有肉的下巴处漏出来,被接到铜碗中,然后被活人所分饮。然后,肉块被塞进骷髅的嘴中,也从下巴漏出来,被活人所分食。

    明月当空,阿生坐在篝火旁边,轻轻哼唱土人们的歌曲:

    “可怜的异族人啊,

    你活着的时候是我的敌人,

    如今你死了,就是我的兄弟。

    我凭借自己的武力,

    邀请你来到我的部族,

    在祖灵的意志下,

    见证我们的友谊。

    来吧,

    喝酒吧,我的兄弟。

    来吧,

    吃肉吧,我的兄弟。

    从今往后,

    我们拥有同一个祖先。

    从今往后,

    我们共享同一个命运。”注【1】

    远远近近的土人们,或披头,或束发,都从驻地赶来,参加秋收的祭典。他们站立在黑夜中,一边流泪一边哼唱,一边吃喝一边哼唱:

    “来吧,

    吃肉吧,我的兄弟。

    来吧,

    喝酒吧,我的兄弟。”

    这是一个盛大的告别仪式。从今天起,与会的所有部落将宣誓放弃人祭。

    阿生端起两杯骨头酒,摇晃到廿七身边。廿七接了杯,望着她不说话。

    “两件事,”阿生强压着醉意说,“第一,这种朴素浪漫的杀人文化,就让它消失吧。”

    廿七这才皱眉喝了一口杯中酒,就算祭祀用的头骨被反复清洗消毒过,他也无法克制心头那股恶心劲儿。“第二?”

    “第二,已经束发的土人,和汉人一视同仁,不能歧视压迫。通过了蒙学毕业测试的孩子们要送到沉岛进行忠诚度考核,择优送到南岛学习。你要把他们当成潜在的学弟,可以吗?”

    廿七慢慢将酒喝完:“我尽量。”

    这个时候,琉岛北部的山脉中,还残留着大约一万左右人口的狩猎部落。他们依托地形,一直和曹家的武装力量战斗到三年后,才全部接受了高雄誓言。

    阿生在秋收后离开了相处十个月的琉岛,再次坐船南下。在她离开时入港的,就是曹家运送新兵的海船。

    廿七把琉岛当成了练兵基地。凡是加入步兵队伍的,先拿交州的土匪开锋,然后再送到琉岛高雄港锻炼体能,与敏捷凶悍的土人进行丛林战。伤亡不可避免,但活过半年返回南岛的都成了心理素质过硬的老兵。

    源源不断的少年从学堂毕业进入家兵部队,所以廿七打了这么些年,从来都没有缺过人。再打十年,他都不会缺人。

    只有越来越庞大的精兵部队,见证着他独守孤岛的功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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