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的一个晚上, 秋风在黑夜里飒飒作响。
门前槐树的树叶还没有落完,树冠在风力和柔韧枝条的双重牵扯下摇摇晃晃,如同一团一团鬼魅的黑影。
一队骑兵从黑暗中来, 停止在曹府的门口。
“砰砰砰!”粗鲁的敲门声刺破黑夜的天空。看门的老汉不过是稍微晚上了几秒, 就被人踹翻在地。下一个瞬间,冰冷的锋刃就从他的脖子上划过,纷乱的脚步声便是这位老人最后听见的声音了。
穿过第一道院门,就能够看到前方黑夜里富丽堂皇的待客正堂。光是装饰在小道石灯笼上的明珠,让人垂涎三尺。
带头之人身高七尺,一开口却是古怪的尖利的嗓音:“都给我老实些。不准坏了大事。”他左右看看, 似乎是在寻找通往后宅的道路。
就在这个时候,正堂突然变得灯火通明,仿佛有一百支蜡烛被同时点燃了。
入侵者悚然而惊。领头的宦官几乎肯定今夜的行动已经暴露了,但还是命大队人马往后宅去,准备以武力强攻。
“这里是司隶校尉府上,来者如果是朝廷的官员,就到正堂一叙。后院的孩童年幼, 让他们深夜受惊, 不觉得太过分了吗?”明亮的正堂里传出一个年轻的女声。
领头人“嘿嘿”一笑, 挥挥手,反而带人朝发出声音的正堂冲上去。
“曹校尉此刻已经在营中了!”那女子突然大声喝道, 透过窗户, 可以看到橘黄光线中站立的一个纤细的黑色人影, “我家世代侍奉圣上, 凡事只遵圣谕。大人若有旨意在手,便请往徒隶营宣旨吧;若没有,劫持我等也是没有用的。”
大人,在这个时候也用来尊称高级宦官。
几乎是明着打牌了,藏头露尾已经没用。
“哈哈哈。”那名宦官发出古怪的笑声,拉开门一步踏入,“女郎好胆识。但若是我说,我是持着将曹家满门抄斩的圣旨来的呢?”他突然冷哼一声:“你们协同窦武为乱,理应收监。曹嵩既然跑了,就将他的家属统统带走。”说完,他抬起右手,后面的人纷纷亮出刀刃。
烛火下,身穿男式外袍的少女独身一人站在主人的几案后面,面色不过只有一瞬的凝固。“大人说笑了,什么样的收监需要摸黑前来,避人耳目?如今局势如何,我家有没有得罪贵人,彼此都心知肚明。大将军想要牵连太多人,这才遭人记恨;大人就不该再重蹈覆辙,交恶家父。”
“交恶?”那人表情竟然扭曲了,“我从前也像条狗一样夹起尾巴做人。即便如此,窦武这老贼还想置我于死地。呸,交好权贵有什么用?嘿嘿,小女郎空有勇气却没有谋略,以为口上说几句就能喝退我们。你不知道,人啊,都是惜命的。”
“簌。”一声微不可见的弦响。
宦官带来的一名壮汉就砰然倒地,胸口上插着一支没有尾羽的铁箭。这个屋里,还埋伏着人!
“有一名流寇杀了我家的门房,还想要闯入内院,因此被我家的家丁射杀。等到天明,我自然会向官府报备此事。刚刚大人说到人都是惜命的,正好我也是这样想的。”少女说,“现在,可以坐下来喝一杯茶了吗?”
领头宦官没动,一直到去后宅的那些人灰头土脸损失惨重地回来,他才拍掌道:“哈哈哈,好,好,好。既然如此,我这个陛下的老奴,是一定要尝一尝曹家的茶了。”话没有说完,他就自顾自地在客座上坐下,一派闲适的模样。
他带来的人密密麻麻坐在廊下,手中兵刃还紧紧握着。
阿生跪坐下去的时候,下半身还保持着紧绷的姿势。右手的长袖掩盖住上弦的手.弩,却依旧不能给她完全的安全感。
煎茶上来了。
点心上来了。
紧接着是水果。
再接下来是烤肉片。
……
最后,是早餐的小米粥。
这是阿生穿越后最漫长的一个夜晚,饥肠辘辘却食欲全无。无论是阴阳怪气的领头宦官,还是色眯眯盯着上餐侍女的流氓狗腿子,都让她分分钟想皱眉。
“曹家的饭食果然名不虚传。”那名宦官心满意足地擦嘴,起身望了望渐渐明亮的天色。
太阳越升越高,都接近中午了,街上才传来喧嚣声。仔细听,似乎是“窦武谋反,已经伏诛”。
“哎呀。”尖细的声音里透着愉悦,“总算是大局定了。曹巨高乖乖呆在营里没有惹事。我等承这个情。果然费亭侯之后,是自己人。”
呵呵,你晚上试图劫持家属威胁曹嵩的时候可没有想到宦官爷爷的香火情。
阿生跟着站起来,因为长期跪坐已经没有知觉的双腿支撑着她站立。“大人辛苦了一晚,小小的赠礼,聊表心意。”
包括那些在廊下打瞌睡的狗腿子,都一人收到了一块金锭。作为领头人的宦官除了金子,还有更珍贵的玉石琉璃。
宦官贪财,曹家就直白地给金子,足够的金子。
果然领头人满意了:“小女郎周到人,将来会有出息的。你回去梳洗补觉吧,可怜的,背上的衣服都汗湿了。”
阿生躬身行礼,将这群豺狼送出家门。“谢大人指点。”她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除了隐隐的虚弱。
“主人。”阿石从屋梁上翻下来,“接下来怎么办?”
血流开始通畅,双腿像有无数的针在神经末梢上跳舞。阿生几乎是强迫自己站立。“尸体,要整理,送官,就说流寇侵宅。不过,我估计,河南尹,和雒阳令,如今没空管,这样的小案子,你们找小吏将,将记录做了,就成。然后,闭紧家门,等父亲回来。”
洛迟上来扶住她。
阿生才得以喘气。“我太没用了。那只是一个宦官,还不是千军万马。果然身在局中,远远没有在局外指点江山来得容易。”
洛迟安慰她:“主人已经是人杰了。世上有几人能够在十四岁的时候独面天子近臣的威胁而全身而退的呢?”
“他们不讲道理。”阿生伸直腿坐到竹席上,给自己揉腿,“我若是多跟这样的人打交道,我也恨不得宦官都消失。唉唉,也不知道阿兄和然明公那边如何了?父亲这个只有两千人的司隶校尉都被监视了,然明公可是带着上万大军呢。”
阿石:“我可以去打听。”
“别。”她刚想说大局已定知不知道没什么意义,转而又改口了,无论什么时代信息都是斗争中决定性因素之一,“你小心。”
阿生还是庆幸自己能够及时派出阿石去打探消息的,因为,张奂被卷入这次事件中了。事实上,他还是主角。
“张奂很痛心,说他害了陈蕃、窦武。”阿石用她特有的冷漠语气说道。
阿生刚刚补觉起来的神清气爽都消失了,她一边揉太阳穴一边问:“这又是怎么?”
“宫里一开始传令拘捕窦武。窦武不从,斩杀使者,纠集兵士许以高官厚禄,要勤王。被张奂派人团团围住,兵士不敢承担叛乱的罪名,劝降之下纷纷叛逃,窦武就在阵中自杀了。”
哇,那个神蛇的双胞胎兄弟就这样自杀了?连点水花都没有掀起来啊。窦武有没有叛乱?站在阿生的视角来看:拘捕、袭警、聚集非法武装跟正规军对峙,完全满足造反的条件。张奂显然也是认为窦武造反的,不然不会率军围他。但他这个反造得太过失败,反而像个受害者。
“那陈蕃陈太傅呢?”
“陈蕃听闻窦武死讯后带着八十名下属学生冲击宫廷,全被杀。”
额……
八十文人去冲宫?自杀去的吗?
“到了今天晚上,才有消息说,窦太后和皇帝都被宦官劫持。一切诏令,从一开始逮捕窦武的旨意,到令张奂平叛,再到诛杀陈蕃全家,全是出自中常侍曹节之手。张奂深以为耻,竟然病倒了。”
阿生坐不住了:“我要去找阿兄。”
话虽这么说,但理智还是让阿生撑到了曹嵩回家,才快马往张奂的住宅奔驰。张府大门紧闭,一点都不像是平叛功臣的模样。也对,这个平叛功臣是被人骗着当的。如今舆论都同情被矫诏杀死的陈、窦,张奂算助纣为虐了,不摆出点姿态来,怕是名声要毁。
但你说窦武到底算不算叛乱?这个问题还真不好回答。陈蕃一边提刀往死路上冲,一边高呼“大将军忠以卫国,黄门反逆,何云窦氏不道邪?”(注1)某种程度上洗白了自己也洗白了窦武。
如丧考妣的张府里,阿生第一次见到张奂。
张奂已经是老人了,当爷爷的年纪。但长年军伍生涯和良好的营养带给他强健的身躯,让他跟缠绵病榻绝缘。
身体上的病是没有的,心病一大堆。
“陈太傅、大将军、尚书令、刘侍中、屯骑校尉都是夷全族,门生故旧皆被禁锢免官。这不是锢的旧事吗?竟然是因我而起!”老人张奂捶桌痛哭。“梆梆”的响声震天,仿佛要把几案锤破。
他竟然顾不得形象,当着阿生的面就此事痛惜了一个时辰。
“宦官以平叛之功,要给将军封侯。被将军给推辞了。”曹操送阿生出来的时候这般说。“将军还准备上书给陈、窦平反,我决定随他一起上书。”
“阿兄!”
曹操咧嘴笑了笑:“事情降临到了自己恩师的头上,就不能再优哉游哉地置身事外了。这次惊险,以后会更加惊险,你护送母亲和两位女弟回乡,就别再回雒阳了。”
阿生咬了咬下嘴唇:“阿兄好生勇敢啊。我就是贪生怕死的人?”
曹操摸摸她的头:“无论是血流成河的不义之战,还是以身明志的直言上书,都不适合你。你回去治病救人吧。”
在秋日黄白色的夕阳里,曹操高大得像一棵树。阿生的眼泪突然就充满了眼眶:“我将来能够帮上你吗?”
我真的能够为这团乱麻一样的糜烂局势找到新生的道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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