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第一道刺眼的阳光射穿流民营的破草棚,正好射到伍大的眼睛上。
他缩了缩枯瘦的双腿, 破麻布衣服因为震动而“扑簌簌”抖落尘土。
“大郎,今日有稀粥吗?”同一个草棚里, 响起祖母的声音, 沙哑得仿佛是石头和石头摩擦。
因为树皮和干草而饱受折磨的消化系统每一天都在折磨着饥荒里的人们, 让他们整晚整晚不得安眠。伍大闭着眼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跨过躺在地上的父亲的肢体, 跌跌撞撞地走入灼热的阳光底下。
时间已经到了秋季,却依旧烈日高悬。
日子一天过得比一天艰难。伍大的小身板麻木地跟在三三两两的流民之后,往着城墙脚下的施粥棚走去。越靠近城墙,流民就越密集,从人类身体上发出的恶臭就越发明显。终于, 前面出现了全副武装身材高大的士兵, 密密麻麻地守卫着一个宽袖锦服的矮胖男子。
“没有了,没有了。今日没有了。”那名男子嚷道, “乡亲们, 府库里也没有粮了。圣上已经下令从邻州调粮,乡亲们还请忍耐一二。今日无粥,但还有从城内井中抽调的一桶井水,给乡亲们解渴。”
伍大“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木碗掉到脚边, 滴溜溜转。
现在不是一个月前了。
一个月前, 大家还会抱怨朝廷的赈济不如春日里世家大族的联合应急。现在早就已经麻木了。
伍大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过一整个夏季的。他只能睁着无神的眼睛,跪在地上仰望光芒灿烂的蓝色天穹。春季啊,春季多好啊,每天还有一碗稀粥。
他还能记得粥棚旁边竖着的布帛上大大的“曹”字。
曹家的粥棚,是最严的。每一碗粥都得当场喝完,就算是病得起不来了的老弱,也得背到粥棚旁边喝粥。好在是曹家粥棚里还有医师武夫坐镇,总归是轻易死不了人,也出不了抢食的事情。
他也还记得粥棚前有一块告示。根据曹家那位好看的婢女讲,上面张贴的是各大世家捐粮的数目。第一行就是“颍阴荀氏,五千石”,然后是“谯县曹氏,五千石”。那个时候,他和阿姊阿弟还有思考的余力,掰着手指算了许久五千石有多少,够全家吃多久,够全村吃多久,然而怎么算都算不出来。那个时候,父亲还没有病倒,还能带着他们在粥棚前面叩首谢恩。那个时候,曹家还组织人凿井铺路、收集柴火,日子……还没有那么绝望。
曹家是什么时候走的呢?
啊,大约是天子的使者到达之后,他们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伍大摇晃一下,捡起木碗,朝着自家的小草棚走去。近了,更近了,就连汗味和臭味都是熟悉的味道。突然,他看到一个七尺高的人影从低矮的草棚里钻出来。是同村的邻居齐叔。
伍大心头狂跳,也不迷糊了,拼命朝前跑去。等等,齐叔,等等。
祖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升起了火,连带着父亲都醒着。熊熊燃烧的篝火旁边,躺着已经饿死的齐家老幺。小小的身体上□□,就是等着下锅的样子。
“齐叔!”伍大扑上去就抱住男子的大腿,“你别捂死我阿弟!他还能活!”
男子的动作顿了顿,松开一只手。果然,他的臂弯里躺着迷迷糊糊的伍二。伍二才两岁多,再加上被饿得头昏眼花,根本摸不清状况,生死一线连个“哼哼”声都没有。
“能活!哈哈!现在这样,谁还能活?不吃肉,谁还能活?”齐姓男子抹了抹眼角,但却只抹下来一把尘土,“我家老幺给了你们,你们家总要给我一个。”
“大郎,回来。”父亲有气无力地喊道。
伍大呆愣愣地跪在地上。天还是那个蓝色的天,太阳还是那个金色的太阳。“齐叔,要不你吃我吧。别吃我阿弟。”
“大郎,回来。”
“我比阿弟大,肉更多。”
“大郎,回来。”
“我……”
突然,一个清爽的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响起:“这位汉子,你若肯有丝毫怜悯之心,就让我用半斗粟换你怀中的小儿吧。”
伍大扭头,看到了一名布衣短褐的年轻人,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但就凭他身体健壮中气十足的模样,也没有饥民敢轻易袭击他。这个时候还能够保持在明显吃饱状态下的人,不是背景深有存粮,就是路子野敢吃人。
姓齐的男子将年轻人上下打量了一遍,才迟疑地接过布袋。伸手往里面搅了搅,经验丰富的农民就发现袋子里装的全是颗粒饱满的新粮,只怕还是当种子的粟呢,这种粮食吃了饱腹远胜干瘪的陈粮。“给。”他说,然后将伍二扔进年轻人怀里。
年轻人二话不说,抱着幼儿就转身离开。看他走的方向上,远处半死不活的树丛后面,似乎停着车队。
伍大望望坐在尘土里跟泥人似的父亲,又望望四周麻木等死的饥民,他突然就魔怔了,攥起一根因为断裂露出锋利断口的木刺,跟着那名干净健壮的年轻人亦步亦趋地往外走。
“大郎,回来。”
他的脑子里嗡嗡作响,什么都没有听见。
年轻人走得快,伍大一个小孩子好不容易才追上他,举起木刺,就往对方的背上扎。年轻人侧身,一个手刀就击在伍大的手腕上。木刺脱手,落在地上扬起矮矮的一层尘土。
“我不吃你阿弟。”他说。
伍大举起左手的拳头,用尽全身力气砸下去。
年轻人轻而易举地抓住他的手腕,背身一扭。剧痛袭来,伍大跪到在地上,但他不肯将左拳松开,任凭锋利的石子割破他的指缝。
“拳头里藏石片?好阴险啊,”伍大听见头顶上传来的笑声,“这谁教你的?”
疼痛似乎让伍大的精神清醒了一些。他能够开口表达更加复杂的句子:“我不想要你这种人的怜悯。我阿弟也不需要。”
“我这种人?”
“对,你们这些权贵家的走狗。”他侧脸躺在地上,“你们吃的每一颗粮,都是我们的血肉。不公!天道不公!人间无义!”什么忠、什么孝,到了这个世间都只是吃人的遮羞布。
头顶上那人又笑了:“我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也是跟你一样的想法。母亲,被卖了吧。”
伍大一愣。
“姊妹,被卖了吧。”
伍大闭眼,扭头。
“哦,我说错了,是饿死了吧。”
伍大闭着眼不说话。
“那就是被吃掉了。”
一滴奢侈的水滴,从伍大的眼角渗出,滑进乱七八糟的头发里。“我是个罪人。”他轻声说。
“我们都是。”年轻人说,“活下来吧,记住你今天的想法,十年、二十年、五十年,直到死。”
“赵奇。你又去捡小崽子了?”车队旁边的家丁打趣道,“以前看你冷冰冰的,没想到还是个外冷内热。”
“嗯。”原名赵小狗,现名赵奇的年轻人给了一个冷漠的“嗯”字,然后掀开帷布钻进牛车里。他将刚才的所见所闻说了一遍。“总之,就是这样。”
阿生头疼地敲敲太阳穴:“我不太想收吃过人肉的。”
“我记得廿七最早出现的时候,就是因为违背育婴堂的规定将皮袄送给外人,如今不也是十分可靠了吗?主人不因为自身的喜好剥夺他人的机会,有些出的树苗才能有成材的几率。”
偷东西和吃人肉,性质能一样吗?但看赵奇坚持的模样,阿生知道是劝不动的。十年前,赵奇的二哥是为了给他留食物而活活饿死的。如今他在这对饥民兄弟身上看见了自己和哥哥的影子,那就不会轻易放手。
“你收进来的人,你自己看紧了。”阿生给洛迟比了个手势,洛迟就主动在名册上加上两行,备注:责任人赵奇。
赵奇无可无不可,见目的达到就跳下车子去后头做孤儿们的管理工作了。规矩、诗歌、道理都要教,且从司隶向西,一路走一路收人,孩子们的进度都不一样。赵奇这个临时流动班教师就外忙碌。
偏偏新加入的伍大还要给他添麻烦。
“赵管事,签身契的时候,我和阿弟想改名。”
“啥?”
经过了一晚上的养精蓄锐,伍大已经不是半死不活的模样了。他跪在地上,眼睛里是某种决然的东西:“既然说是新生,我想要一个新的名字。我也不想让阿弟还姓伍。求曹家的主人给我们赐名吧。”
赵奇面无表情地往重重护卫的牛车方向走:“你等着。”过了不到五分钟,他就从帷布后面钻出来。“主人说,你叫陈无邪。你阿弟,叫陈半斗。暂时先这么叫,等你长大后,想改名的时候再改。”
伍大在地上重重叩首:“今天起,我就叫陈无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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