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的是真的, 只不过,避重就轻了而已——说太轻, 言言不会信的;说太清,不可以。
那时候季侑言身体已毁,一切仿佛都彻底没了希望,所有人以为她可以认清现实, 打道回府了。可景琇偏不。
她捏着手中的那块玉, 在烈日风沙下站了很久, 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转过身对陶行若说:“你可以先回去。”
陶行若错愕,“那你呢?”
景琇眼神沉得像是一潭死水,陶行若读懂了她无声的坚持——她还是要按照原来的计划继续。景琇这种状态,她怎么可能放心让她一个人。可景琇不相信她了,她不相信这世上真的还有人愿意帮着她一起救言言了。
她找借口支开了陶行若, 一个人带着保镖走了。
道空先前给过的地址,时日久远,景琇只隐约记得个大概。藏地大大小小佛寺众多,她依照着零碎的地址线索, 跋山涉水, 辗转多地,终于寻到了道空所在的那一座佛寺。
那是修建在一座偏僻高山上的古刹,大雨刚过, 山路崎岖又泥泞, 景琇几次脚底打滑, 几乎是撑着最后一口气往上走的。站在半山腰上,他们可以看见不远处大雨洗刷过的佛庙陈旧破落,大门内,香火寥落,看起来不像是会有高僧加持的圣地。连保镖都有些为景琇失望了。
但景琇还是上来了。她站在山门外,先抖落了一身泥泞,端正身姿,双手合十地福了福身子,而后才抬脚要入门。她从前什么都不信,而今,她愿意做佛祖脚边最虔诚的信众。
她一踏入山门,门边不远处一扫地的素衣小和尚抬头见了她,就远远地朝她合了个十。
他走到景琇的身边,念了句佛号道:“师父知施主会来,已等候多时。但为时已晚,回天无力,施主请回吧。”
景琇寂黯多日的眼睛,却因着他拒绝的话而骤然绽放出了病态的狂喜。
她坚持着要见道空一面,小和尚却领了师命,说什么都不肯引见。凡事都有机缘,机缘已过,不可强求。小和尚如是规劝。
景琇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除却强求,她无路可走。
她屈下双腿,在大殿前叩首祈求:“求大师见弟子一面。”
夜里如注的大雨浇不灭她的痴妄,晨间清妙的梵音清不尽她的执念,她在大殿前跪了两天,在最后一口气几乎都要散去之时,道空慈悲,终于接见了她。
他叹息:“痴儿,都是劫数啊。”世事因果相承,是她命中该有此劫,也是他命中该有此劫。受她一命,还她一命。
于是他布下道场,引景琇喝下散元符水,划开腕间血脉,自伤元气,自毁命,借自己来世阳寿以补季侑言今生寿数,以血引路,半虚半实的身体踏入时间河,重溯时间。她走到哪停下,时间就从哪重新开始。
道空说,秘术失传已久,成败在天,生死难测。
景琇留下书信,处理好身后事。
她说她愿意。
道空说,她本是有大功德的人,所以命显贵,享有十世福禄,荣耀显达。而今逆天而行,牵扯太多人的命数,犯下太多造业。从此该是功德尽毁,荣光尽失。
景琇说,她不悔。
“借来世命,了今生事”这八个字景琇说得轻描淡写,落在季侑言的耳中却不啻于五雷轰顶。
什么叫借来世命?阿琇,没有来世了吗?季侑言神思恍惚,跪坐着的身子发软,往后瘫了下去。
“言言!”景琇眼疾手快地稳住了她的肩膀。
季侑言用手压在飘窗上支住身体,强撑着问景琇道:“我不懂……阿琇,说……清楚一点好吗?”不是她想的那样对吗?不是……
景琇拉过她紧攥成拳头的另一只手,轻抚她掌心中的深深指甲痕,和缓道:“像你做梦梦到过的那样,也像你猜测到的那样,平安扣是媒介,记载着我上一世已有的记忆,承载了我以来世换取来的灵力,借由道空大师护法,回溯了时间。我猜是因为物品的唯一性,所以时间重回后,我一展开手,你的平安扣就变了色地躺在我的手中。来世寿数,这就是我付出的代价。”半真半假。
“只是来世而已,还有下一世,下下世,所以……”
她安慰的话没有说完,季侑言声音颤抖,痛苦却清醒地打断了她:“可是,没有来世的人会怎么样?”来世没有阳寿,那她要在哪里?
季侑言握紧了景琇纤柔的手,心像破了个大窟窿一样 ,填不上,血也流不尽。
会怎么样。景琇也跟着在心底里默念了一句。
“我不知道。”她注视着季侑言泛红的眼睛,豁达道:“那是来世才需要考虑的事情。”
“今生怎么管来生的事?言言,来世你会是谁?我又会是谁?来世是来世的事,我从不奢想生生世世。能用缥缈的来世换一个确定的现在,我知足了。”
她怎么能说得这么轻巧?泪水再一次模糊了季侑言的视线,让她看不清景琇温柔的眉眼。她抱住景琇,用力得像是要把她紧紧地嵌进自己的身体里:“为什么这么傻……”
“阿琇,我哪里值得你这样为我。”温热的液体顺着景琇的脖颈下滑,灼烫着景琇的心。
景琇回抱住季侑言,用自己的身体感受着季侑言一下一下急促有力的心跳,满足又心疼。“一定要逼我说更矫情的话吗?”她像是有些无奈。
她反问季侑言:“那我值得吗?值得你这样爱我吗?不管是过去,还是重来一次的现在,你也不是没有更好更轻松的选择不是吗?值得这样死守着我一个人吗?”
季侑言抱她的力气似乎更大了一点,低哑坚定地回答她:“你值得。”
景琇“嗯”了一声,用额头蹭了蹭季侑言的肩膀,认真道:“你说我值得,那我就是值得的。”
“所以同样的,你也不要再妄自菲薄,更不要再说对不起了。如果非要说对不起,那也是我欠你一句对不起。言言,我冒犯了你。我没有问过你的意愿,没有问过你是不是愿意用这个躯壳再来这世上走一遭。”
“告诉我,你愿意吗?”她郑重地问。
“求之不得。”季侑言鼻息渐沉,心疼与愧疚压得她难以喘息,“可我不愿意是你用这样的牺牲换来的。”
景琇抵着她的肩膀摇头:“这不是牺牲。”
“言言,你不需要愧疚感动,我也不会自我感动。”她看得很清楚,“是我想要你活着,我做得一切其实都是为了满足我自己的愿望。这是我为我自己的后悔付出的代价,不是为你做出的牺牲。”
她柔情开解的话,并没有让季侑言好过一点,甚至像一记记沾着盐水的鞭子,抽在她已经血肉模糊的心上。
自惭形秽。
她的阿琇,明明值得这世间所有的美好,为什么偏偏却遇上了自己,爱上了这样的她。
可她知道,再说任何道歉、自卑的话,都是对景琇爱意的侮辱。她不说了,不说对不起,不说谢谢你,她贴着景琇的耳朵,字字深情:“我爱你。”
“阿琇,我爱你。”她情难自控,抚摸着景琇的发,轻吻景琇的耳朵,脸颊,吻到景琇微凉的双唇。
景琇琥珀色的眼里化开愁闷,像太阳拨开了阴云,露出柔软的笑。她仰起脖颈,微启双唇,动情地迎合着季侑言的热吻。夹着泪的苦涩、血的腥气,唇舌交缠,辗转流连,在彼此的体温中,融开了上一世生离死别的孤寂与苍凉。
缱绻的一吻终了,季侑言背靠着窗框,怀抱着景琇,一手与她十指交扣,一手轻轻地帮着景琇顺气。景琇靠在她怀抱里,指尖无意识地绕着季侑言的发尾,眼波潋滟,像一只慵懒的猫。
窗外的雨渐渐停了,景琇气息也渐渐平稳了下来。季侑言忍不住再次低头啄吻她的额头,鼻尖、下巴,景琇享受地眯起了眼。
她仰头回吻季侑言的优美的下颌线条,和季侑言协商:“关于这件事,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今天以后,这件事我们都翻过去好吗?”
季侑言知道景琇是体谅她。她把所有的情绪都敛进心底,答应景琇道:“好,我们过好现在。”
景琇眼波漾了漾,神色松快了许多。
“我想问最后一个问题。”季侑言沉声道:“莫名其妙的痛,真的和重生没有关系吗?”
景琇蹙眉道:“大师和我说的代价里,没有提到过这一项。也许有关系,也许没关系。”她说的是实话。
“既然身体检查没事,你不要担心。”
季侑言沉默了几秒才低声道:“好,我知道了。”
景琇犹豫片刻,开口道:“那你问完了,轮到我问了。”
季侑言用下巴轻揉她的发,温声道:“嗯,你问。”
“上一世……《全民制作人》是你自己推掉的吗?”上一世她以为季侑言是真的不爱了,所以深信不疑。这一世,她确信了季侑言对自己从始至终的深爱,再回想上一世季侑言坚决拒绝自己给出的和好台阶,怀疑事有蹊跷。
果然,季侑言迷惑不解:“为什么说‘我推掉’?上一世没有找过我,这一次也是我签约时主动要求陶总必须帮我拿下这个节目的。”
景琇呼吸窒了一瞬,季侑言也察觉到了什么,两人相视一眼,默契地咬牙切齿道:“汪,珺,婵。”
这样想来就通顺了。阿琇为什么自降身价参加这个节目?是以为自己会参加。而这个节目最后参加的是鼎丰的另一个会来事的女艺人,汪珺婵还拿这个激过她——“听话的孩子才有饼吃”。想来这个节目原先考虑的就是自己,后来因为她不愿意接受潜|规则,汪珺婵要冷一冷她,直接用另一个女艺人顶替了自己,并且还对外宣称是自己推掉的?
季侑言气急促了起来,拳头握得咯咯作响。也许,也许她和景琇上一世本不至于如此的。
景琇眼里闪过寒光,她包住季侑言的拳头,安抚她:“中国不是有句话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吗?”
季侑言心里有了计较,森冷道:“嗯。恶人自有天收。”
景琇伸手去摸季侑言眉宇间的山峰,季侑言瞬时间收起眼中的戾气,舒眉展眼。
景琇便转了话题:“按照道空大师的说法,时间回溯,应该只有握着玉的我有记忆,为什么,你也有?”
季侑言沉吟道:“应该是因为,当时我以魂体的状态跟着你一起走过了一条很长的路。”
景琇惊讶。
季侑言拉下景琇的手亲了亲,解释道:“其实我死了以后,好像……一直跟着你。好像第一一瞬间,就穿越了山河大海,去到了法国……”她想了什么,尾声消了下去,转口道:“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也可能是因为我是以魂体穿过的那条路?所以我回来以后,关于死后的记忆很模糊零散。”
景琇察觉到了她刻意跳开不提的事情,心蓦地被什么扎到了。她圈紧了季侑言的腰肢,主动提起道:“关于……上一世我和宋文彦结婚,你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季侑言心跳漏了一拍,把景琇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旁:“阿琇,现在、将来,你身边都只会是我,这就够了。”
“所以,如果你不想说,我就没有任何想问的。”她是由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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