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颜的二十岁生日,是以失去一个男五号角色开始的。这是他在影视城摸爬滚打一年来接到的第二个有台词的角色。
那天天气不好,谢颜怕中途下雨赶路耽误时间,很早便去了剧组,天还未亮,连道具组也没来,周围空无一人,只有间或的鸟叫声。
过了立秋,天气越发冷了。谢颜穿着一件过大的卫衣,兜帽的边缘搭在眉骨上,眼角泛着薄红,大约是冻的。他摘了半边口罩,坐在路旁的长椅上一边看早已烂熟于心的剧本,一边小口小口地抿着热豆浆。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场地里才陆陆续续地来了人。化妆组是在道具组后头来的,今天并不正式开拍,只是试妆和拍定妆照,谢颜被分配到一个叫作小田的美妆助理手中。
小田是才从学校里出来的毕业生,给剧组里的化妆师打下手,勉勉强强算得上是个助手。
周围熙熙攘攘挤满了人,他的个子高,须得弯着腰,那小助理才能替谢颜摘下口罩,看到他的模样,差点迷晕了眼。
她资历浅,见过的明星不多,但干他们这一行的,见的总不会少,却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
谢颜的皮肤很白,却并非如牛奶一般柔和,令人亲近。加上五官生得尤为出众,高眉挺鼻,唇色浅薄,无一处不好看,凑在一起好看得逼人,却显得疏离冷淡,高不可及。
那是种嶙峋又锋利的美。
难怪遮得这么严严实实,若是他不戴上帽子口罩便直接走在人群中,简直就如同一团移动的发光源。
小田接过谢颜手中的剧本,那甚至不能称作剧本,只是薄薄的几张纸,上面却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批注,心里更惊讶了,没料到他这么认真。
世人大多对长得好看的人有或多或少的偏见,因为美貌是天生的、无可取代的优势,这一优势在聚光灯下又格外突出。她想,像谢颜这样的相貌,刷脸就可以获得一大拨人气,太容易成名了,自身的努力似乎就无足轻重了。
这些话小田都没有说出来,只是手脚麻利地按照剧本里的人物形象折腾了好久。因为人设的缘故,还要将头发染成绿色,非常鲜亮的绿,一般人根本压不住这颜色。
小田不忍心宝珠蒙尘,将头发折腾完,妆才化了一半,看主演们的衣服都选好了,就提前去衣帽间用心挑了几套好看的衣服。她回来的时候,恰好看到副导演走到谢颜旁边,说了几句话,谢颜偏着头,微微皱眉,同他一起离开了。
那导演叫贾回,在业界里的名声不太好,连小田这个才入行的都有所耳闻。
谢颜和副导演一起进了临时搭建的小屋子,里头就摆了一张桌子,几把椅子,贾回挺着啤酒肚,替谢颜拉开一张椅子,自己坐在旁边,笑着说:“听说你是第一回演戏,我怕你不会,和你讲讲戏。”
谢颜应了一声,摘下口罩,将手里的剧本递了过去。
贾回瞥了剧本几眼,目光没在上面多停留,往谢颜这边贴,声音更加油腻,透着引诱:“我知道你认真,可演戏不能只是纸上的功夫,要不我和你演一出对手戏,就是和女主角这一出。我这个年纪,演不出女孩子,你长得倒很好,很合适。”
他的手离谢颜的脸只差一厘米,谢颜躲了过去,问:“你什么意思?”
贾回笑得连眼睛都找不着了,以为谢颜很上道,暧昧道:“能是什么意思?和你交个朋友,到时候把你介绍给编剧,多加……”
他的话还未讲完,身下的椅子却一震,直直地向后倒了过去,摔了个仰倒。
谢颜站起身,冷冷淡淡地看着贾回疼得龇牙咧嘴,似乎正在思忖考量着什么,又一脚将正缓慢从地上爬起来的贾回踹倒了。
贾回难以置信,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滴落,结结巴巴地威胁谢颜:“你什么意思?还想不想演戏了,我可是导演!这部剧的导演!”
他在剧组里摸爬滚打很多年,这种事做得不算少,但都很小心谨慎,只挑选那些没有背景靠山的小演员占便宜,软弱的就屈服了,强硬的也不过是拒绝,他就给那些小演员使绊子,可从来没遇到过谢颜这样的。
他什么便宜还没占到对方就直接动手打人。
谢颜扯了扯唇角,露出今天的第一个笑,活动了几下手腕,走了过去:“没什么意思,我不想交这个朋友,那就不演了。”
这只是个临时搭建的小屋子,逼仄狭窄,谢颜的身量很高,挡住了唯一一扇小窗户,影子都足够将贾回遮起来了。
贾回肥胖的身躯在阴影下瑟瑟发抖,他干了这么多年缺德事,也不是没有被拒绝过,只是像这种翻车,还是人生头一回见。
大约是周围太吵闹的缘故,谢颜把贾回揍了好一会儿,也没一个人发现。
谢颜舒展了身体,戴回口罩,从容地从小屋子里走出来。他在福利院就是个刺头,从小打架到大,下手很有分寸,除了疼痛之外不会留下不可磨灭的伤害,又擅长不留痕迹地揍人,加上那个贾回做了亏心事,不可能报警,不会有什么后果。
小田一直很担心他,看到谢颜走出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他紧皱着眉,盖上帽子,认真地说:“不好意思,我不演了,浪费了你的妆,还有头发。”
他的语气有点凶,一点也不客气,可小田知道他是真心实意地道歉,知道方才肯定是发生了一些事,却又不好问,只干巴巴地憋出了一句:“没关系,你长得这么好看,又这么认真,以后肯定会红的。”
谢颜忽然笑了笑,无所谓地摇了摇头。
他没再停留,朝小田摆摆手,走到影视城外的公交站,没看是哪辆车,直接坐上去离开了。
影视城地处偏僻,很少有外人来,剧组工作人员大多都有专车来往,公交车上没几个人,谢颜坐在最后一排,撑着下巴,漫无目的地看向窗外。
其实他知道自己本来不应该打人的,可以委婉些拒绝,没必要闹得这么僵,所以难得犹豫了一次,可还是没能忍下脾气,最后顺从心意。也许这对于旁人是可以忍耐的,毕竟没有实质性伤害,只需要虚与委蛇,可谢颜不行,他可以吃苦,可以受罪,却不能容忍这样的事。
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
也没什么,谢颜看了一眼自己的指节,因为用力打人而红了几个,又想,就当是给自己的二十岁生日礼物,教训了一个本就该被教训的人。
只是又失去了一次机会,甚至在这个影视城都可能再也接不到什么说得上话的角色了。
又要回去演尸体了。
不过这也不是头一次了。谢颜是福利院出身,他从小长得好看,脾气冷,不太理人,和别的小孩子混不到一块去,很受排挤。别人对他暴力,他就要暴力回去,一点不能吃亏,在福利院也是个惹是生非的刺头,还因为脾气原因被退养过,也不受工作人员的喜欢。所以一到十八岁,就立刻被赶了出来。谢颜高中肄业,没什么文化,只能卖力气,才开始找了份工地搬砖的工作。他长得好看,没等来富婆,等来了模特公司的经纪人。
那家公司还不错,是个房地产小开投资的,不缺资源。经纪人倒还挺喜欢谢颜,觉得他好看上进,可以往上推一推,还给他接了个网剧的活。不凑巧的是,这网剧才拍完,房地产小开就看到了谢颜的真人,想把他往床上带。
谢颜被骗到办公室,在小开谈出一堆条件后,把对方打掉了一颗牙。
这件事后,谢颜在原来的城市待不下去了,幸好还没来得及签长约,便收拾包裹,到了济安。这里有全国最大的影视城。其实搬砖也不是不能养活自己,可谢颜拍了那部网剧后,发现自己喜欢演戏。
他长到这么大,浑浑噩噩,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活下去,很难得才能碰到一件自己喜欢的事,所以前路困难重重,也继续做下去了。
即使到了现在,也没打算放弃,不过是又回到了原点。
又正巧是生日,谢颜心情很差,不想回自己那个逼仄的小出租屋了。
公交车走走停停,谢颜昏昏欲睡,到了终点站才下车。他来济安半年多,一直在住处和影视城两个地方来回奔波,别的地方都没去过,有点迷茫地看了周围几眼,视线所及之处,寻到了一家招牌很小的咖啡店。
应该会卖蛋糕吧?
谢颜皱着眉,又将帽子戴起来,大步走进了里面。
这家咖啡店不仅招牌小,里面的座位也很少,只有三个,其中两个已经被占了,是一男一女。谢颜从不多看陌生人,却忍不住多瞥了那男人一眼。已经入秋了,那人还穿了一件短T,头发剃得很短,面容成熟英俊,腰长腿长,甚至能隐约看到结实的腹肌。谢颜忍不住猜测,他站起来应该比自己高。
不过真动起手来就不好说了,并不是长得高长得壮就打架厉害。
谢颜收回目光,他身上带了五十块,买了一块小蛋糕,坐到最后一个椅子上,出神地盯着眼前的蛋糕。
他觉得今天可能是打人打得自己脑袋坏掉了,看人就想着打架,还买蛋糕,又不喜欢吃甜食,他爱吃肉,不如买两只烤猪蹄更快乐。
不过买了就要吃掉。谢颜从小饿到大,没有浪费食物的习惯。他磨磨蹭蹭了半个小时,终于摘下口罩,张大嘴,凶神恶煞地一口吞掉眼前的生日蛋糕,很甜腻的味道,他不喜欢,心情也没有变好。
这里也实在待不下去了,谢颜将口罩戴回去,推开门走到公交车站,拿手机查回去的路线。只有一路公交车,一个小时才来一辆。
谢颜没等多久,天就开始下雨。
这里大概已经是市区边缘,公交车站都格外简朴,除了个破旧的牌子,连个遮风挡雨的地方都没有。谢颜没动弹,还站在原处,秋雨落在他的身上,有点冷,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直到身前落下一团影子。
谢颜皱着眉,抬起眼才发现看不到对方的脸,逼不得已地仰起头,才瞧清是方才的男人。
他真的很高。
是来找茬的吗?
这是谢颜的第一个念头。
那人低头看着谢颜,他长得很凶,额头至眼角还有一道长疤,离得近才能看清。
谢颜的眼瞳微微睁大,顿时绷紧了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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