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不遮出生的时候, 临朝已经下了一连三天的雨, 而当他睁开眼,乌云尽消。
瑰丽的霞光透过小道观的窗户, 映在他毫不懵懂的眼里,金光在他纤长而软的睫毛间流淌, 让这个出生后不哭不闹的婴儿像极了天上来的仙童。
然而天上的霞光万顷与他并没关系,那不是生来带有的异象。
他的父亲一名老道长激动地抱着他走到观外, 十里内高高低低的庙宇道观升起蒙蒙香霭,恭贺这终来的晴天。远处的市集上有飞奔着玩耍的孩童以及聊着天的大人。
虞不遮的目光并未投向凡尘俗世,他仰着头, 看到云中之仙。
一群仙人踏着霞光采撷着数里的晴意, 偶尔用深潭一样的目光扫过底下的人世。
这一幕在虞不遮眼中凝结成了永不褪色的光。
简直像是上天的启示, 让他觉得这个世间是有仙人存在的。
“正清门不愧道统之首,门中人会求雨止雨之法,即便有龙王从中相助也实非我等所及。”老道士感叹着, 微微沉吟, “你在此时出生, 天云不遮, 不如就叫不遮吧”
从出生开始虞不遮就展露了他的天赋,他过目不忘,不记事的年纪的事也牢牢记得,他聪慧无比,七岁时就遍读小小道观中的所有经典,他从不胡闹玩耍, 心中自有想法。
“天之道,极则反,盈则损。”他轻轻念出这一句话,抬起头,看向对面温柔看着他的父母。
他将书本合上,然后往前一甩。
书页哗啦啦地翻折,他经过父母,迈开了脚步。
“我要成仙”
尚只有八岁的虞不遮从燃着香烟的炉子后绕到炉子前,立下了对此时的他过于遥远的宏愿。
然后他抬脚又落下,脚底沾上青泥之时,已然入道。
七岁遍读经典,八岁入道,他是修道的天才。
父母知他天赋可贵,自然不会拘他在小小院落里,于是他小小年纪便踏上了游历寻道之路。
他花了整整四年,终于在十二岁时入王都。
这个时候的他,终于不像在家中那般沉静懂事,而是带了些许少年意气。
少年有意气,便会相争。
在王都一条满是石板的路上,他第一次杀人。
对面是王都里的大户人家,据说和当朝皇室有点亲戚关系。他如此不管不顾地用稚嫩的手指挑起了王都里错综复杂的线,甚至挑断了一根。
这本是不可思议的,他能够杀掉那个有护卫的人只是因为他十四岁法师大成。
谁会想到会有这样的天才,常人二十岁法师已然值得称赞。又有谁会想到有这样的愣头青,说杀人就杀人。
当真人的暴怒一击迅疾而至的时候,他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他死死地蹙起眉头,仿佛真人的厉喝对他来说过于刺耳。
嗤
真人的攻击是无数把锋利的小剑,如同箭羽飞落,跟在虞不遮身后的仆人一声不吭就被削成了两半。
林行韬走到他的身边,跟着捂起了耳朵。
他听到府邸前石狮子扭曲的喘息声,听到旗杆在风中的颤抖喊声,听到仆人的血液流淌的细碎响声,听到无数小剑相碰撞的当啷乐曲,听到这个街道转角牵着爷爷的手的小姑娘的嬉笑声。
他听到虞不遮从急促猛烈到平静迟缓的心跳声。
还有天地发出的近乎怜悯的叹息。
最后,他听到虞不遮说“不过如此。”
于是,所有的小剑全部停留在了半空中,发出滞涩的宛如拿指甲划拉的尖锐声音。
随后,那些小剑全部朝着它们来时的路飞去,刺穿了一个在空中施法的真人。
前临的这一年,王都里下了一场剑雨,死了一个纨绔子弟,一个仆人,一个真人。
而一切的罪魁祸首,是某座山某座小道观出来的少年。
林行韬俯下身,看到虞不遮苍白的面颊有一道血缓缓流下。
虞不遮抹去血痕,站起来,成为临朝最年轻的真人。
十二岁成法师,十四岁成真人。
修行之路比他想象中简单太多,他想象中的修道者也过于不堪,于是他的神情带了点厌倦,衬着唇边薄薄的血色,叫他分外冷酷。
以及有点说不清的危险迷人。
转角处的小姑娘显然被他吸引住了。
小姑娘红着脸问“你在我家门前做什么你要到我家来玩吗”
虞不遮左边,是小姑娘的家,牌匾上一个凌字。
牵着女孩的老人带着他进了府,凌家替他挡下了接下来各方的试探。
纨绔的死成了各方势力浑水摸鱼的引子,王都一时动乱。
这一动乱,就乱了四年。
由于杀了不该杀的人,虞不遮不能大摇大摆地行走在王都的街上,令林行韬有些没想到的是,这个年纪的他常会悄悄去青楼喝酒。
关于叛逆的大事就在江上小舟、歌酒相浸、丝竹谐鸣中被草草决定了。
虞不遮展现自己的天赋,助凌家替代姬家,而凌家以虞不遮为国师,为其成仙坦途。他这样将计划说出,年轻俊美的脸上带有些微沉淀下来的骄傲,而对面的凌家人呼吸急促,眼中满是野心。
在他十八岁那年,他隐约感觉到天下道门的衰落,他时常望着天边,皱眉不语。这个时候的虞不遮虽然一心成仙,但身边充满了俗世的东西,权力倾轧,美色吸引。
年底,一场令人猝不及防的反叛开始了。
凌家的军队并不特别厉害,临朝的兵马也没那么弱小,一切都是因为飞在空中的少年。
十八岁天师。
手掌轻合,便有人仰马翻,一片又一片。
[我像你这般大的时候,便已是天师了。]林行韬还记得虞不遮对他说的这句话。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虞不遮的前半生比林行韬的来得璀璨耀眼。
他合该骄傲,于是他闯入正清门,问正清门第八代掌门“正清门可知如何成仙”
[“我原以为正清门第八代掌门会知成仙之秘,结果那人说宁死也不告诉我。”]
由于一直有传言正清门是当今世上唯一知晓成仙之秘的宗门,而且正清祖师就是一名仙人,所以在事与愿违的时候,虞不遮第一次出奇地愤怒了。
他杀了大半个正清门,想要逼出正清祖师。
[“我灭了大半正清门,这才确认那位地仙祖师已不在。”]
十八岁之前,他其实杀得很少,十八岁之后,他要杀人,人挡杀人,杀到无人可挡。
杀得鲜血满地之时,他突然一怔。
因为他发现两张深深刻在他记忆里的脸孔,那在他出生之时他以为是仙人的脸。
原来他以为的仙人只是来不及求饶就死在他手里的鼠辈。
他明白这一点后,哈哈大笑,狂躁,不安,自嘲,还有落寞。
[“但以防万一,我还是给正清门留了一线生机。”]
第八代掌门未死,趁着他狂笑的时候逃窜而走,走的时候只带了一个小包裹,里面有一本勘虚通明神眼术。
但是其他道门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
[百年前,天下道统以正清门为首,其皆拥护前朝。我无法,只好叫那些不肯降的都杀了。]
杀完人,虞不遮开始神挡杀神。
原来洛江龙王并不是第一个死在他手下的神祇。
杀神的举动似乎令他感受到了关于天道的一些东西,他感到了天道的怒意。龙王毕竟是天生神祇,上天敕封。但是虞不遮不会停下,甚至于说,他早就想着要激怒天道了。
通过屠杀,他感受到了临朝道统的进一步衰落,感受到了这方天地的异变,由此关于六乱的计划已然在他心头成型。
第一乱,王朝之乱。[他大笑“大临犹在天何怒哉”]
第四乱,道统之乱。[“真正寻道入道的道门有的被我杀了,有的则自绝道统,当真可惜。”]
第五乱,神统之乱。[“我虞不遮在此向天地言洛江非江,为洛水河”]
这三乱在他成为国师之前已经初露端倪,而当他成为国师后,其他三乱也紧跟而上。
每一层动乱出现都会引起天地本源大道的震颤,天道将会及时调整,但是虞不遮却将本源镇压在道宫之下,使得天下百年越来越乱。
只有真正的大乱,才能引起天地变化。
“天之道,极则反。”虞不遮笑道。
这个时候的他看着依然年轻,但做了多年国师,谈笑间已经具备了后来总是一副意味深长样子的神韵。
这一天,他决定回家看看。
掐了几个法诀,他跨过漫山遍野,回到出生的小道观中。小道观前的石头上他年少时刻下的“遗仙居”三个字尚在,然而道观里没有仙人,也没有人。
虞不遮沉浸成仙之路,这时才想到自己离家已经几十年了,父母可能以为自己死了。
而且父母只是普通的修道者,几十年的时间,他们也死了。
他绕到后山,看到一双坟墓。
还有出生时看到的高高低低的庙宇,只是没有香烟升起,就和这寂静的道观一样,蒙上了时间的沧桑。
“唯有成仙,可得长生。”他平静地说。
林行韬却在想龙王对他说过的天道之下,唯有一死。
时光易逝,成仙之路易逝,虞不遮不过晚出生了几年,就失去了成为仙人的路。
十八岁天师,二十岁国师,然后一百年,无有变化。
他白衣飘飘,跪于山顶,跪于父母墓前。
伸手往空中一挥,云开雾散,叩问上天,是否有仙。
他再次聆听着天地间的声音,当他站起时,云卷山撼,空中有光落下。
一如他出生时的霞光万顷。
光落在他身上,他便自己成了光。
[他是这个断绝仙路的世界最后的一道光。
宛若天地最后的怜悯。]
可是,对于虞不遮来说,天地的怜悯还在于送给了他另一束光。
是怜悯,也是残忍。
作者有话要说 相当于虞不遮的番外吧。
我想了半个小时要在有话说里说的骚话,发现我骚不起来了。
肯定是被之前的有话说榨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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