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雪里扶起半妖们,摸摸褚花脑袋:“从此以后, 再不必擅长逃命了。”
褚花一怔, 眼眶微红。
为表示诚意,白河大王高声向殿外吩咐:“来妖,上宴席。”
不多时, 一众水族侍从鱼贯入殿, 手捧红烛、玉盘、细绢等等精美物品。珍馐美馔摆满长桌, 红烛摇光下, 各色河鲜点缀花瓣,冒着热腾腾香气,银盅玉筷珠光宝气。论摆盘配色, 远胜白河城最好的珍珠楼。
三只半妖齐齐看向孟雪里和霁霄,见两人点头, 才敢入座。
白河大王有些犯难。夸奖对方手下, 无非“英武、忠心、能干可靠”之类说辞,然而三只半妖化形后, 一只比一只稚弱,她只好夸道:“小模样生得挺白嫩。”说着轻捏阮灰的脸颊。
阮灰眼含两汪泪水, 怯生生红着脸,不敢反抗。
白河大王又拍褚花肩膀,指了指黄鱼烧豆腐:“怎么不吃, 多吃点呀。”
她身娇貌美、地位高贵, 换作别妖,恐怕要沉醉在“妖界第一美妖”难得的温柔中, 三只半妖却瑟瑟发抖,只觉得自己像三盘“山珍”。
碧游平日性活泼,比褚花、阮灰胆子大些,他小声道:“我代表全行上下、全体伙计,向大王致以最真诚的谢意。”
白河大王没听清,侧耳追问:“你说什么。”
碧游立刻噤若寒蝉。
孟雪里回想钱誉之谈生意时的神态,模仿道:“多谢大王款待。以后人间的好货,到了妖界先送来水晶宫,请大王挑选。”
“客气了。”白河大王掩嘴娇笑,“吃过这席水晶宴,以后都是一家妖。”
白河大王:“还不知二位名号。”
孟雪里:“名号如浮云。不提也罢。”
白河大王不再追问,招待客妖们吃饱喝足,尽过地主之谊,才徐徐开口道:“两位打算何时动手?”
距离“万妖大会”时间紧迫,救妖之事迫在眉睫,她自然希望越快越好。
孟雪里与霁霄对视一眼:“宜早不宜迟,择日不如撞日。”
霁霄:“就在今夜。”
“今夜?”白河大王稍惊,心想这“雪山旧部”果真成竹在胸,有八分把握,说不定就在今夜,老友紫狐狸便能逃出生天,重获自由。
一念及此,堵塞多年的心头大石松动,她心潮起伏,起身朗笑道:“痛快!大妖高义,与我满饮此杯!”
白河水酿制的烈酒,玉碗盛来,香气浓郁呛口,入喉如烧刀。
两人一妖,举杯一饮而尽。白河大王饮罢,仰头大笑,猛然摔碗。
“哗啦”一声脆响,满地碎玉飞溅。
三只半妖大骇,惊跳起来。
他们稀里糊涂进了水晶宫,稀里糊涂被大王请吃饭,稀里糊涂得了一间铺面。
可是天底下没有白吃的美味河鲜,长春峰师徒为此付出承诺,将前往镇妖塔,帮白河大王救人。而且说去就去,今夜就去。难道白河大王喝大了,孟长老也喝大了?
孟雪里对半妖们笑笑,示意无事。
霁霄:“距离入夜还有三个时辰,足够定计。”
孟雪里闻言会意,拿玉筷蘸了点酒水,在桌案上划过湿痕,一个三角形下面两道竖线,勾勒出一座尖塔。
孟雪里:“这是镇妖塔,据说有三层,大王还知道什么?”他又画下两道横线,将塔分成三层。
自从老友入狱,白河大王每天紧盯镇妖塔,知道的比别妖更多:“塔外有巡逻妖兵,两班轮换,每班二百妖,值夜的妖兵本该通宵绕塔巡逻,但他们后半夜偷懒,会聚在塔外喝酒聊天……”
桌上有盘“青豆炒虾仁”没吃完,孟雪里举筷夹来几颗青豆,放在塔外,当做妖兵。
白河大王继续道:“妖兵还算容易对付。真正的噩梦在塔内。塔底有只千年老蜃,蜃气覆盖塔内一层,无论谁踏进塔,都会被蜃景迷惑,跌进火海狱中。”
霁霄夹来一根海带丝放在塔下,当做老蜃。孟雪里又蘸了酒水,在第一层画下火焰标记。
白河大王:“第二、三层是什么,我不知道,想来应比蜃气、火海更可怕……至于塔顶,有灵山大王的心腹妖将青鹰,日夜盘踞,只有子夜时分,他会离塔捕食,不过半刻钟,他又会回来。当他飞上高空,鹰眼可夜视百里,鹰鸣可调兵传讯,只有遁入黑山茂密丛林中,才有机会躲过他的搜寻。”
桌上有盘烧鸡,还剩一只鸡爪,孟雪里夹起来,摆在镇妖塔上方,当做青鹰。鸡爪上加一只鱼眼,表示“夜视百里”。
他对作品颇为满意,邀功般看了眼霁霄。
霁霄轻轻抚摸他后颈:“子夜动手,救出紫狐后,大王在何处接他?”
白河大王一怔,却说:“如果他能得救,让他自生自灭,想去哪里去哪里,不必再来见我。”
她拂开桌上珍馐玉盘,也用筷子沾了酒水,划下数道波浪线:“这条是白河,这里是黑山,塔在白河、黑山交界处。
“罪妖出逃成功,必然惊动塔内守卫,他们会向白河、黑山传讯。黑山大王是只‘熊瞎子’,这些年屡次向灵山大王讨好献媚,绝不会放过这个立功机会,必定带兵赶往镇妖塔。到时候,天上有青鹰,地上有两方妖兵,黑山封路,你们只能向白河逃来……”
孟雪里又摆一颗香菇,当做黑熊,笑道:“若是如此,灵山那边正好有借口,进入白河城搜查。不如祸水东引,引去黑山。”
他心想,而且我们赶时间,只能一路向东去风月城,没空走回头路。
白河大王闻言,心中升起几分感动。
霁霄道:“黑山大王可以来追击罪妖,白河大王也可以。”
白河大王略一思索,明白了他的意思,召来心腹鲤总管耳语几句,取来一支火焰箭。
“事成之后,以这支火焰箭为号。我将带一千水族忠心精锐,潜于白河城外四十里,白河河畔。我等见火则动,抢先出发追击罪妖,争取拦在黑山妖兵之前。你们趁此机会,向黑山密林去,闯过黑山封锁关卡,至于能否逃过青鹰之眼搜寻,就请上古妖神保佑了。”
她想起从前夜探镇妖塔,有去无回的死士,沉声道:
“萍水相逢。倘若今夜火焰不生,以后每年祭妖节,我将在白河河畔,为你们点一盏鱼龙灯。”
霁霄淡淡道:“既然定计,这便出发罢。”
孟雪里收下火焰箭,起身招呼半妖们:“褚花留下,等铺面开张大吉。碧游阮灰,走啦。”
三只半妖看着桌上青豆、鸡爪、鱼眼,彻底呆傻。
碧游喃喃道:“这,这就走啊……您们不再多说两句?”
……
入夜后起风了,浓云遮蔽月色。
白河失去月光照耀,漆黑的河水发出震耳轰鸣,惊涛裂云穿空。妖行河畔,漫天水汽、雷鸣水声令妖心生敬畏,好像一不小心,就要被甩进滔滔大河,随波翻滚,摔得粉身碎骨。
翠鸟、灰兔躲在孟雪里袖中,正是如此心情。
随河向东,莽莽群山之中,孤塔耸立,如利剑直刺夜空,没入阴云中。
河岸道路崎岖,伸手不见五指,为了缓解紧张,碧游唧唧喳喳地说话:
“阮灰,我刚化形的时候,喜欢过一只小鸾鸟,她有一丝凤凰血脉,长得漂亮唱歌好听,我这辈子做过最大胆的事,就是拔她一根翎羽,被她追着啄。真没想到,更大胆的事,还在今夜等我……”
阮灰声音微颤:“你说这些干嘛?你害怕?”
碧游逞强道:“我怕什么。有人保护,我不怕。”
阮灰:“可是我怕啊。”他从孟雪里袖中伸出兔头,寻求安全感,“孟长老,你们为什么装作‘雪山旧部’,雪山大王真的没死吗?”
他听到白河大王与长春峰师徒对话,觉得为了得到一间白河城铺面,让暗行生意过明路,实在牺牲太大了。要扯弥天大谎,还要夜探镇妖塔。
计划已定,箭在弦上,他本不想多问。然而这种情形下,谈论这位已逝的妖王,能给他很大安全感。毕竟只有雪山大王说过,让食草妖可以安心食草,妖界才会好起来。
碧游也探出脑袋,表情与阮灰如出一辙。
孟雪里见半妖瑟瑟发抖,着实可怜,也心疼童工这一路不易,便与霁霄对视一眼,坦诚道:“没死。”
“啊?”阮灰呆怔,“您怎么知道啊。”
孟雪里摸摸鼻子:“这,说出来怪不好意思,我就是。”
袖中沉寂无声,四野只有风吹过林,白河咆哮。
良久,阮灰不敢相信,怔怔道:“真的是,雪山大王吗?”
碧游如离弦之箭,冲出衣袖:“大王,你、您,您还活着!”
“没死成,我道侣救我一命。”孟雪里拉起霁霄的手,“他也没死。”
霁霄反握住他的手,笑了笑。
“霁霄真人?!”碧游“嘎”一声晕过去,跌进阮灰怀中,不省妖事。
孟雪里如果孤身一人,确实没几分把握闯塔,但霁霄与他一起,道侣便是他的底气。
他自信即使救妖不成,也能保碧游、阮灰全身而退。
阮灰呆怔着缩进袖里,一言不发,好像吓傻了。
孟雪里想,这怎么回事,他说:“还是觉得害怕?要不然,我唱首歌?一首《白河美妖》送给大家……”
阮灰摇醒翠鸟:“不,不敢劳动大王。”
碧游挣扎着醒过来:“我是在做梦吗?”
孟雪里决定给半妖一点时间,先与蜃兽沟通。
蜃兽在另一只袖中,懒洋洋打盹,他拎起兽尾:“别睡了,我们这个团队,每个人、每个妖、每个半妖都很重要。”
蜃兽奶声道:“我睡觉也可以吐气。”
孟雪里差点吐血,霁霄接过蜃兽,问道:“蜃过千年,是何情状?”
蜃兽想了想:“能化形,蜃景如实物,各种气息收放自如。不生气的时候,还喜欢阴凉多水的地方,还喜欢睡觉吐息。如果生气,一口气能吹倒一座山。”
孟雪里叹气,心想我年轻的时候,也能踏平一座山。
如今风水轮转,灵山大王有盘踞塔底的老蜃,自家只有爱钻鼠窝的奶蜃。
妖比妖,气死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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