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空无涯回来了。
与出海时水龙卷冲天二十丈、整座长春峰地动山摇的大气势截然相反,它退敌而归时, 剑尖点水, 直到水面漫过剑柄,再向海底泥沙沉去,没有惊起一丝波澜。像一位功成身退、解甲归田的战神。
但三条大蛟如临大敌, 庞大身躯微微颤抖, 曾经的血泪教训, 让它们看见此剑凌空飞来, 便感到鳞皮筋骨隐隐作痛。
静思谷中一地狼藉,殿顶残破,瓦石碎裂。众峰主送掌门回主峰养伤, 顺便在正殿集会。没受伤的年轻弟子,帮助受伤的同伴, 另一些围在虞绮疏身边, 令后者疏颇为无措。幸好钱誉之及时将他解救出来。
钱誉之御剑乘风,衣袂翩翩, 带头脑昏沉、浑身散架的虞绮疏回长春峰,降落在浮空吊桥前, 临走前嘱咐他:“好好休息,早日康复。”
不等虞绮疏露出感动神色,钱誉之又说:“早点好了, 就来送桃花, 不然又要断货。”因为孟雪里在秘境中力挫群雄,声名大震, 长春峰桃枝供不应求,成为与“剑尊墨宝”齐名的修行界收藏品。桃花不够卖,又不能砍秃桃林,“亨通聚源”现在只出售桃花糕饼、桃花胭脂、桃花甜酒,包装盒刻上“长春”字样,送礼自用、男女皆宜。想买桃枝要等拍卖会上碰运气。
虞绮疏:“奸商,这都什么时候了,寒山出了这么大乱子,太上长老说我师父是妖,等他回到淮水,不知道要怎么污蔑我们,你还操心生意……”
钱誉之合起折扇敲他脑袋:“大人的事,小孩子别想这么多,回去睡吧。”
虞绮疏撇嘴,走过浮空吊桥,看见小槐站在刻有“长春”二字的石碑旁等他。
胆小道童听到静思谷方向的动静、天空中太上长老的声音,一整晚忧心忡忡,见虞绮疏回来,惊喜又担忧:“虞师兄,出什么事了?你这是怎么了?”
虞绮疏脸色苍白发髻散乱,衣摆残破染血。
他说:“没事,御剑时候摔了几次,养两天就好。”
小槐紧张道:“那你可要当心啊,不过我听说,初学御剑难免坠剑,第二次就稳啦。”
虞绮疏心想可不敢有第二次,一边走向池塘。
小槐追着他跑:“虞师兄,咱们长春峰是不是出事了,孟长老会有危险吗,我刚才听见天上有人说……”
虞绮疏摸摸道童发顶:“这是我们大人的事,小孩别操心。回去睡吧。”
“哦。”小槐心想,这大白天的,我睡什么啊。
虞绮疏独自来到池塘边。
澄澈阳光穿过树影洒下,池水波光粼粼,三尾锦鲤狂乱摆尾,溅起一池潋滟碎金。
这般景致,喂鱼的虞绮疏观赏过很多遍,以往觉得生机勃勃、怡然有趣,如今想到海中大蛟庞然身躯,不由遍体生寒。
虞绮疏哀叹一声,对昨天到现在发生的事,脑中一团乱麻正待梳理,却忽然听见一道声音:“妖丹、妖丹、妖丹……”
虞绮疏悚然一惊,盯着锦鲤:“你们在跟我说话?!你说什么?!”
三蛟刚被大蛟二蛟教会卖惨讨债:“因为你借走我的妖丹,所以你能听懂我说话。是我把妖丹借给你护体,你才不受初空无涯剑气所伤,你们人族不是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吗,请你体谅我多年修行不易,把妖丹还给我吧。”
虞绮疏觉得它声音委屈,犹带哭腔,忙道:“我来了。”
他纵身跳进池塘海域,一回生二回熟,向海底游去。
妖丹没有实体,而是金光闪烁,力量凝练的一枚光团。金色光团自他天灵盖飞出,虞绮疏顿觉浑身力量被抽空。与泰珩战斗时他受了暗伤,只是被妖丹之力掩盖,此时一齐爆发,又受不住深海压力,当即七窍流血,瘫软在海底泥沙间,情状甚是吓蛟。
三蛟快急哭了:“你不许死!你死在这儿,等霁霄回来,我说不清楚!”
无他法,三蛟再次借丹,虞绮疏才恢复神智。
二蛟与大蛟相视一笑,奸猾道:“嘿嘿,咱们兄弟为你借妖丹,等你伤愈再归还。不求你报答,霁霄回来,你就为我们在他面前美言两句,怎么样?就说我们西海三蛟王,诚心悔过,助你有功……”
虞绮疏不禁黯然神伤:“原来你们被剑尊困在此处。如果霁霄真人还在,我寒山、我长春峰何至于此,可是,剑尊已然仙逝。”
三条蛟面面相觑,震惊不已:“哈,你在说什么鬼话?”
虞绮疏一惊,心想它们不会听到霁霄已死,就打算吃自己?
二蛟:“你师兄不就是霁霄吗?他只是出了趟远门,不然你以为,那柄剑为什么还会醒?!霁霄的神识留在初空无涯上,方便他操控神兵。虽然我不知道霁霄为什么换了一具人身,可能图个新鲜吧,但他神魂威压没错!”
虞绮疏心中一道晴天霹雳。
“这,怎么回事?”
“傻小子!”大蛟追忆往昔,“事情要从三年前说起,那时我们三兄弟,在西海深渊逍遥快活,威名赫赫,令人闻风丧胆……”
虞绮疏听了半刻钟三蛟王光辉史,才听到霁霄真人出场。
“遇见霁霄,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成,只好求饶,求活命。可是霁霄说,他不缺蛟妖,他道侣要‘发财转运求桃花’的风水阵,还缺三尾锦鲤……”
二蛟愤然道:“我等堂堂大蛟,若非为了化龙,何至于此!”
其实当年,长春峰池塘修葺完成时,孟雪里感到淡淡忧愁:这么小的锦鲤鱼苗,很容易夭折吧。可这是霁霄送的鱼苗,他不想养死。于是每日认真饲喂,三年过去,锦鲤越长越长。
“……此方海域,被霁霄以空间神通炼化,放入池塘中。其中一处海底深渊,有座空间阵法,通往何处我不知晓,因为有霁霄神识禁制,只有他能通过。那天他走之前,交代初空无涯,好好看家。”
听完故事的虞绮疏久久不能回神,如此说来,肖停云就是霁霄?这可真是偷天换日的大秘密,大到只敢在深海之底、听阵阵蛟吟讲述,大到他觉得整个世界轰然崩塌又飞速重建。
自己成了霁霄真人的师弟?从前还与霁霄真人勾肩搭背,称兄道弟,还拉他加入拥霁,甚至想做霁霄的师兄……
过往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虞绮疏时哭时笑。
剑尊没死,真好。我成了剑尊的师弟,太好了。但是我好蠢。
剑尊去哪了?去秘境找孟哥吗?他修为恢复了吗?两个人什么时候回来?有剑尊在,一切危险都能化解吧。无数问题也在脑海打转。
三蛟见他表情不对:“喂,你没事吧?”
虞绮疏:“我想死。”
三蛟大惊:“你这人,怎么还碰瓷呢?”要死出去死啊!
……
虞绮疏在长春峰中修养,等伤势恢复大半、精神不再恍惚,便下山找钱誉之。他不打算说出关于霁霄的惊天秘密,只是想看对方有什么计划,自己有什么能帮忙做的。
寒山变故没有影响寒门城的富庶安乐,“亨通聚源”大堂里依然热闹,有人正在讲少年英雄虞绮疏的故事。讲得眉飞色舞,好像亲眼见过一般,听众越聚越多。
“……只见那泰珩一剑斩去!你们猜怎么着?”
“哦?怎样?”
“没砍上!原来虞绮疏练了金刚不坏的护体神功,刀枪不入!”
“嚯!厉害!”
“少年虞绮疏手持“初空无涯”,与泰珩大战,这一战,打得日月无光山河变色!”
虞绮疏怀中揣鼠,对钱誉之无奈道:“……他们说的根本不是我,你知道吧?”
钱誉之摇着“和气生财”的折扇,微笑道:“我知道。”
“那你怎么不管管?就让人家在你地盘上以讹传讹?”
钱誉之从他怀里抱走金钱鼠:“‘亨通聚源’所有分店里,都有人这么讲。”
虞绮疏不明白。
钱誉之捋捋鼠毛:“寒门城受寒山剑派庇护,才有今日繁荣,但大部分听你故事的人,不关心寒山内部派系之争的渊源,只想知道谁善谁恶,谁是谁非。就像人们去酒馆茶铺听说书,听不进去复杂恩怨,只看一场大戏中,谁是忠角,谁是奸角,忠正战胜奸佞,正义战胜邪恶,故事就该这样发展,所以本来无名小卒的虞绮疏,战胜修行大能泰珩真人。
“在淮水、还有淮水附近一些地方,讲得故事正相反,是寒山五峰峰主一派受妖物蒙蔽,泰珩道尊不耻与之同流合污,怒而离山,只等孟雪里现身之后,被照出妖魂,让真相大白于世。”钱誉之笑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是我们的第二场战斗。目前看来,无名小卒变少年英雄的故事更精彩些。”
虞绮疏听得目瞪口呆,缓了半晌感叹道:“你真不像个剑修……但我能理解,这都是为了维护剑尊和我师父孟雪里的名声。幸好你是我们这边的!”既然如此,传点自己的谣言又不掉块肉,传就传吧。
钱誉之又摇头:“不,如果剑尊名声坏了,他的墨宝、长春峰的桃花都不值钱了,损我一大财路啊。”也损重璧峰主一大财路。
虞绮疏:“你!”
“小子,你那什么眼神?看来咱俩认识这么久,你还是对我有误解……”
虞绮疏气道:“奸商!把鼠还给我,我要回长春峰!”
他从钱誉之怀里抱回金钱鼠,一人一鼠气鼓鼓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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