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霄轻咳一声:“情不自禁,一时忘形, 对不住。”
霁霄其实挺多事情不明白, 不明白孟雪里想到什么, 突然就要‘提携玉龙为君死’?在枪身刻上‘旅舍’, 就能激励自己?昨日才说不必讲究师徒之礼,现在又想树立师道尊严吗?
总之不哭就好。他只能道歉、点头、附和。
他今夜第一次见孟雪里哭。当年在界外之地相遇, 分明灵貂重伤濒死,只剩一口气, 怎么那时没哭。还有重塑骨肉时,要熬过剧痛, 却也一声不吭、一滴眼泪都没掉。
孟雪里听徒弟说‘情不自禁’,耳垂泛红, 被手掌触碰的脖颈又隐隐发麻。当年他身负内伤, 四肢无力,总窝在霁霄怀中。剑尊有时顺手为他梳理毛发,从头顶一路轻抚到脊背。
但他看肖停云表情平静,眼里似有淡淡无奈笑意,又觉得自己有些反应过度。
孟雪里正要开口, 忽然察觉有人来了, 他转过身,看见山道上远远跑来的虞绮疏。
只听得一声崩溃呼喊:“你们干了什么!我草呢?!”
长春峰小师弟目瞪口呆。
他昨天承诺不再贪睡误早,今天刚到卯时天色未亮, 便在被窝里金钱鼠的催促下洗漱穿衣,踏着月色来到观景台。却见原本平坦开阔、柔软嫩绿的草甸, 此时布满一寸深的纵横沟壑,泥石狼藉、草屑遍地。如果不是风中青草和泥土的味道太浓郁,他几乎以为是做梦。
——梦见自己勤奋地早起练功,其实身体死性不改,还躺在临溪楼阁的暖被窝里。
孟雪里收起长|枪:“你听我解释!”
虞绮疏蓦然发现了什么,惊道:“你突破了?凝神境?”
孟雪里又得意起来,拍他肩膀:“孟哥厉害吧!”
“可以啊师父!”若是因为突破,搞出这些动静还算正常,草甸没了,还能再长。
虞绮疏与他勾肩搭背,感叹道,“凝神境什么感觉?孟哥,你看我什么时候也能突破呢。”
霁霄听着两人满嘴胡叫,辈分错乱,但他差不多习惯了,开口笑道:“师弟,长春峰第一单生意要劳烦你了。”
孟雪里拍手:“提醒得对!我差点忘了。小虞啊,你看咱们那些金丝桃花,漫山遍野地开,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赚点钱花。我昨天去寒门城最大典当行‘亨通聚源’……”
虞绮疏正沉浸在孟雪里突破的喜悦中,却听他说这些,好像被一盆凉水当头浇下。
原来,自家师门已不能安心修行,沦落到‘卖树为生’的地步。可是依靠卖树苗,才挣得几块灵石?
不会今天寒门城卖树,明天市坊里卖艺吧?——长春峰师徒三人倾情献艺,徒弟赤脚踩钉板、师父凌空叼飞碗。
不等孟雪里说完,虞绮疏脸色苍白:“咱们长春峰,是不是缺钱了?”他指了指头顶,低声道,“我听说这个阵法很贵,每年耗费三万灵石。”
孟雪里现在只要想起钱誉之,满脑子都是‘每天三百万’、‘送你一千五百年’,不由脱口而出:“其实没多贵,真挺便宜的。”
虞绮疏一听,完了,这是穷疯了啊。
当即解下储物袋:“我这儿有些钱,你先拿上应急吧!除了‘临池柳’不能当,这里面的丹药、衣服、抱枕、小画册,你统统拿去卖了,估计能凑三千多灵石。”
孟雪里微惊:“你哪来这么多钱?”白鹭城将他当质子送来,可想不会待他多好。
虞绮疏垂眸看着储物袋:“我娘给的,她说我‘离家万里,孤身在寒山求学,日子肯定不好过’。所以我出门时,她把压箱底的家当全给我了,还给我裁了十几身新衣服。
“我昨晚写信,告诉她我过得特别好,不是孤身……”
说到此处,他心头一酸,将储物袋塞进孟雪里手中。如今师门寒苦,风雨飘摇,只能变卖身家。又暗下决心,以后一定要勤勉修行,出人头地!
孟雪里赶忙将他‘全部身家’还回去:“你想岔了,咱们真不缺钱。你师丈留下的金山银山,几生几世花不完。”于是将钱誉之想高价倒卖金丝桃花的主意细细说了。
虞绮疏听罢却面无喜色,将信将疑看着眼前两人:“你们没骗我吧?我要听大师兄说。”
他知道孟雪里阅遍话本,故事张口就来。
霁霄:“……我作证,是真的。”
虞绮疏稍感放心。
孟雪里想,虞绮疏办正事挺可靠,与人打交道也有章法。何况这事本来简单,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交给他应该没有问题。
他将‘亨通聚源’怎么走,进门后如何自报家门就有人接引,都详细交代过。
但他忘了告诉虞绮疏,钱誉之是一位大乘境修行者。
最近两天,虞绮疏在桃花林练功,手持‘临池柳’,练习如何在桃花飘落的瞬间,盯准一朵刺它花蕊。
每天练得头晕眼花,进出桃花林时,那窝金钱鼠都认得他了。有时鼠群里窜出一小只,跟在他脚边,陪他回阁楼睡觉。
到了与钱誉之约定时日,虞绮疏带着精挑细选的二十枝桃花细枝下山。
‘亨通聚源’极有名,不用孟雪里说,他也知道怎么走。从前论法堂的休沐日,年轻弟子们溜下山玩,总要进来看看。陈列架上,剔透琉璃盒里装着各种稀罕玩意儿,过段时间,还有新鲜东西更换。
虞绮疏享受了一次被大堂管事接引的贵宾待遇,正有些虚飘,顶楼已经到了。管事为他开门,然后无声无息地退下。
虞绮疏走进书房,只见桌案边坐着一位青年面容的修士,书生打扮,气质儒雅,正在翻阅一本厚厚册子。
他紧张起来。强者若不是刻意收敛气息,他们自然流露出的威势,便可使人觉察境界。虞绮疏心想,此人深不可测,恐怕有大乘境,他端正行礼道:
“叨扰前辈,请问钱真人在吗?”
“我就是。”书生笑了笑。
正赶上钱誉之刚看完进账,心情不错,顺手给他倒了杯茶,拉开椅子:“你就是小虞吧?孟长老的二徒弟,来喝茶。”
虞绮疏震惊。
他虽然自称‘灵虚道尊之重孙、崇源道师之孙’,但他只是白鹭城虞家众多子孙中,普普通通的一个。从来没有亲眼见过贵为‘道尊’的曾祖爷,至于祖爷,也是逢年过节和一众后辈三拜九叩,才得见一面。
到了寒山之后,年末考核时,在正殿见到掌门真人及诸位长老,都是威严长者的模样。
而此刻,一位大乘境强者为他倒水沏茶。虞绮疏心想,这相当于我祖爷给我倒茶啊,赶忙接过茶盏,坐立不安。
他双手捧上储物袋,认真道:“前辈交代的事情,已经办妥了。二十株金丝桃花细枝,请前辈过目!”
钱誉之伸手接过,神识一扫便知根底:“以后的桃花枝都由你送货?”
一听他问话,虞绮疏就想起立行礼:“是的前辈。”
钱誉之将他摁下去,取了装满灵石的储物袋,露出商人标准微笑:“没有问题。这次的货款给你,你点点数。下次多送些,最好一百枝以上,也省得你上下山麻烦。
“以后‘亨通聚源’还要推出桃花糕饼、桃花胭脂、桃花甜酒,从北方推广到南方……合作过程中你有什么意见,随时提,不要客气。”
虞绮疏收他的储物袋,就像捧着一块滚烫烙铁。见他这般亲切,心里更慌,起身连称‘不敢’。
钱誉之又把他摁下去,不禁微微皱眉。
这还如何谈呢?他摇着‘和气生财’的扇子,暴躁地想换个扇面:“你好像对我有些误解。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虞绮疏谨慎地答:“回禀前辈,是典当行。”
“对,我们还做寄售、拍卖的生意。”钱誉之嘲笑他,“我是个无情无义的奸商,大家来这儿,都是来花钱挣钱的!怎么,你小子来交朋友啊?”
虞绮疏被奸商教训一顿,反倒自在些:“好吧。我只是有点不习惯……”
后来两人渐渐熟悉了,钱誉之甚至派人帮他寄送家书,顺手搭进两盒桃花糕饼给他娘。因为‘亨通聚源’有通往白鹭城的商路,最快的飞行法器一日即可到达。
然而此时,少年虞绮疏并不知道,他这一生要承受的惊吓、与波澜壮阔的辉煌,才刚刚开始。
……
孟雪里教小徒弟近战技法很顺利,面对大徒弟,却有些纠结。
他问:“我不会剑诀。你从前练过剑吗?”
霁霄不愿对他说谎,点点头。
孟雪里心想你爹果然教过,肩上压力骤轻:“那就好,按你以前的法子练,如果遇到问题,我带你去请教掌门。我虽然教不了你剑法,却有别的可以教你。从今日起,教你读书!”
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一本《初入道》,郑重地翻开第一页。
霁霄脸色微窘。
孟雪里:“不要看不起启蒙书,字字珠玑尽是精髓。你什么眼神,还想不想学?”
霁霄:“……我学。”
孟雪里欣慰:“好好学。你的根骨天赋极好,如果你能在我去瀚海秘境之前,修炼到炼气境后期,我就安心了。”
霁霄诚实道:“容易。”
他上辈子一生求道直到极致,如今正常走路、呼吸,每分每秒都在修行。只是怕突破太快,过于显眼,才打算与从前的霁霄保持一样的速度。
现在想想,与揣摩小道侣的心思相比,修行反而是最简单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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