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亨通聚源

    孟雪里想,我不是‘卖子求财’那种人, 难道我看起来很穷?

    殊不知在旁人眼中, 两人都是少年面容, 肖停云又比他高半头, 倒像他哥哥。

    当年霁霄要为灵貂重塑骨肉,成就人身, 除了天湖大境之主的‘转生丹’,还需要很多辅助材料。

    孟雪里第一次来‘亨通聚源’, 窝在霁霄胸前衣襟里。路过三楼,正撞见北邙山驭兽师买卖灵兽。

    紫鼠、红狐、白虎困在各自铁笼中, 暴躁地打转挠门。笼边那群人聊得热闹,为了五百下品灵石讨价还价。

    “你看这毛色, 这品相, 北方罕见,真不算贵,要不是今天急着用钱,我才不卖。”

    “你可别诳人,只怕它吃得多又不好用, 再便宜点!”

    他从霁霄怀中探出头, 人界灵兽虽不是妖界妖族,但他依然物伤其类,心有戚戚然。

    凄凉氛围下, 好像霁霄一伸手,就要拎着他后颈皮递出去:

    “三千上品灵石, 这是你的貂了。”

    然而他内伤太重,有气无力,只好轻轻磨蹭霁霄脖颈:“剑尊大人急着用钱吗?”

    霁霄感到莫名其妙:“……不急。”

    孟雪里放心了,又仰头舔舐他下颌,以表忠心。

    三年时间一晃而过,剑尊陨落,物是人非。

    ‘亨通聚源’屹立不倒,门前车水马龙,还是旧时模样。

    楼高六层,大堂局开阔,陈设古旧。各地口音、各式打扮的人进进出出。

    “二位仙师里面请。”年轻伙计热情地迎上前,“想看点什么?典当旧物一楼,二楼买法器买灵丹,三楼帮您寄售宝物。”

    孟雪里拉着霁霄:“我不做买卖,我找你们钱管事。”

    年轻伙计露出困惑神色:“没有管事姓钱。”

    “怎会没有?”孟雪里摸摸鼻子:“钱掌柜、钱老板、钱东家,你们怎么称呼他?”

    霁霄暗叹自己做事不周全,早知今日应该留给小道侣一件信物。他正要开口,一位中年管事匆忙奔下楼,大堂伙计和闲逛的客人们被吓了一跳,都盯着他俩,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却见管事恭敬行礼,连称怠慢:“贵人楼上请。”

    楼梯漫长回折,管事在前方带路。三楼之后,越走越安静,隐隐听见楼下喧嚣人声,靠近顶楼,只有几人的脚步声。

    孟雪里仔细感知周遭,忽然察觉到什么,心中升起一丝警惕,下意识快行两步,将弟子护在身后。

    ‘亨通聚源’内,竟有一位大乘境强者,境界与寒山掌门真人不相伯仲。这般强者,为何出现在典当行?

    孟雪里:“我们去何处?”

    管事恭谨应答:“去见真人。”

    孟雪里容色微冷:“我不见什么真人,我找钱管事。”

    不待管事出言解释,他们已站在走廊尽头,一扇菱花门前,管事行礼告退。

    霁霄熟门熟路地推门进去,孟雪里怕他出什么意外,急忙抢先一步。

    孟雪里多虑了,门里没有洪水猛兽,只是一间普通书房,桌案极大,摆着笔墨、账本、算盘。

    一位书生打扮、青年面容的修士自案后起身,手中折扇一指:“请坐。”

    孟雪里迟疑:“这位前辈……”

    书生自来熟地摆手:“客气什么。你是霁霄真人的道侣,名叫孟雪里,对吧?”

    孟雪里微觉惊异:“你认得我?”

    他三年未下寒山,上次来这里还是虚弱灵貂模样。

    而且他知道在人眼里,貂都长得一样。

    书生不答,仔细打量他衣饰:“你这件披风上的银色暗纹,是一套阵法。纤尘不染又保暖生热,天下再没第二件。可惜寒山地脉极寒,换了别处,你可以穿它躺在雪地里。我说的对不对?”

    孟雪里茫然:“我不懂这些。”

    书生笑了笑:“你不懂我懂。这是三年前,剑尊从我这里取的。所以我认得你。”

    孟雪里看出眼前人没有恶意,却摸不清他来意:“……谢谢。”

    “不谢。应该的。”

    霁霄身穿寒山弟子普通白袍,书生疑惑道:“这位是……”

    霁霄面不改色,站在孟雪里身后。

    孟雪里郑重道:“此乃我门下大弟子,肖停云。”

    书生赞叹:“好根骨!”

    孟雪里试探道:“我道侣曾说,他的私库设在‘亨通聚源’里,库房管事姓钱。”

    三年前霁霄来得匆忙,取了材料便走。孟雪里不知钱管事是何模样。

    “对,鄙人钱誉之,正是剑尊私库管事。”书生笑道,“这里见过我的人不多,且称钱真人,你在大堂找钱管事,肯定无人答应。”

    孟雪里胡乱点头,心想霁霄竟没告诉我,管事是位大乘境修行者。

    霁霄心想,三年不见,钱师弟涨修为了。

    ‘哗啦’一声,钱誉之展开折扇,白底黑墨四个大字‘和气生财’。

    他摇着扇子问:“孟长老是来取灵石,还是需要法器、丹药?”

    孟雪里坐下,状似无意地扫过霁霄:“我们来看私库,现在方便打开吗?”

    霁霄轻轻咳嗽,他原本以为,小道侣下山进城,只想取几件法器,毕竟做了师父,赠徒弟拜师礼很正常。

    “‘私库’只是一个概念。”钱誉之好像听到什么有趣的事,又不敢笑,“剑尊名下产业,商行、钱庄不可计数,且不算人间之外,单是这样规模的典当行,足有六百余家……孟长老如果想看看‘亨通聚源’的储物仓库,倒是可以打开。”

    孟雪里意识到自己好像闹了笑话:“这样啊。”

    钱誉之以为他年幼无知,耐心解释道:“剑尊证道成圣后,各门派上寒山送礼拜访。恰好南北交界处,开出一座无主的灵石脉矿,修行界便以此为‘祥瑞’,贺他成圣之喜,他无心俗物,不想接手脉矿,我便替他打理钱财,每年收他五成利,作为打理资费。

    “钱生钱,利滚利。开了当铺又开商行,如此已有百余年。他从不理会生意如何,是赔是赚,每次缺什么,想要什么,只管来这里寻我。目前最大一笔开支,是建造长春峰。”

    孟雪里只知道霁霄做过哪些轰动大事,却不了解霁霄从前的生活,听这些觉得挺有趣,眼神发亮,连连点头。

    钱誉之心想,这分明还是个小孩,霁霄师兄也好意思下手。

    他打开身后书架暗,取出一本轻薄册子:“这是百年前的初始账册。”

    然后指着直通房顶的高大书架:“这些是近年账目。”

    最后折扇敲敲桌案上堆积的账本:“这是最新的总账,昨夜除夕刚算完。请孟长老过目。”

    孟雪里愣怔片刻:“……您辛苦了。”

    钱誉之说:“不辛苦,我是监工。看那些账房先生打算盘,真的挺有意思。”

    孟雪里不理解这种趣味,翻开一本账册,只见字迹工整,式清晰。

    但他看过几页便觉头昏脑涨,两耳嗡嗡作响。他不知道上下品法器如何区分、奇珍异草具体有多少价值、一间典当行每年多少流水才正常。

    让我去比剑吧,他想。

    钱誉之见他脸色不对,便开始沏茶。霁霄接过茶盏,递给孟雪里:“别急。”

    孟雪里想了想,索性彻底放弃,术业有专攻,说不定霁霄也看不懂。

    孟雪里问:“如果将私库中所有法器、丹药、灵草换成灵石,我是说不管什么东西,统统都换成灵石,总共能有多少。几百万、几千万?”

    钱誉之摇头笑笑:“你未学过经算之道,我与你说数字,你也无甚概念。不如打个比方,‘万古长春阵’每年耗费三万灵石,若有三百万,够供养阵法一百年,对吧?”

    孟雪里点头,心想三百万,好多啊。

    钱誉之:“从现在起,我每天送你三百万灵石,要送一千五百年,才能掏空私库。一千五百年是多久呢?足够再建一个寒山剑派。”

    孟雪里微微张嘴,半晌吐出一个字:“啊?”

    霁霄轻拍他手背,略作安慰。

    孟雪里缓过神,轻咳两声:“失态了,我只是不知道,我道侣有这么多钱。”

    霁霄心想,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有这么多钱。

    钱誉之摇着‘和气生财’的折扇,微笑道:“当一个人很强大,名声很高,世上所有最好的资源,都会有意或无意地向他倾斜,这就是人间的规则。似剑尊这般人物,他想没钱?那更难。”

    孟雪里琢磨不明白,无语片刻:“不对,这是因为你,是你打理得好!难道他不许你修行,只让你做这些事?”

    钱誉之一怔:“我就喜欢做这些事,整个寒山只有霁霄师兄和胡肆师兄理解我,所以我才能当‘私库管事’!孟长老,你不会想罢免我,又让我回去练剑吧?”

    孟雪里听他说寒山,又称霁霄、胡肆为师兄,急忙解释:“不不,是我误会了,你出身寒山剑派?”不知与霁霄有何关系。

    霁霄心中轻叹,当年寒山那些荒唐旧事,要被道侣知晓了。

    果然,钱誉之叹道:“此事说来话长……”

    孟雪里为他倒茶:“没事,从头慢慢说。”

    钱誉之面露怀念之色:“我小时候家里开当铺,我从小就会算账数钱,会招待客人,我爹娘都说,我是做生意的好材料。十二岁那年,我遇见寒山收徒的长老,被测出习剑根骨,稀里糊涂进了寒山剑派。

    “人人都说修行好。长命百岁少不了。师父说我天资聪颖,对我寄予厚望,我不忍辜负,也拼命练剑。后来剑尊要扶立新的峰主,他想将重璧峰交给我……那时我师父已逝,没有人再督促我练剑,我突然开始想,修道为了什么?长生不老,白日飞升?如果不开心,长命百岁只是痛苦煎熬。我不想做峰主,也不喜欢练剑,可惜旁人都不理解。”

    倘若孟雪里还是雪山大王,听到此处,必然对这种说法不屑一顾,妖界弱肉强食,强者为王。但他重活一次,更懂得接纳不同,他问:“旁人不理解你,霁霄真人理解你?”

    钱誉之拿折扇敲桌子:“他当然理解,他师兄就不喜欢练剑!”

    霁霄心想,不一样,胡肆只是沉迷杂学,不喜欢练剑,你是不喜欢修行。

    仿佛一个孩童喜欢读书,却不喜欢上私塾,另一个连读书都不喜欢。

    但是强扭的瓜不甜,你不想做峰主,我能把剑架在你脖子上?

    钱誉之道:“当我提出下山,整个人豁然开朗。我就是喜欢挣钱数钱、打理生意,这没有错。哪怕短短几十年,也要过自己喜欢的日子。谁要笑话,由他们笑话去。”

    他不想将一片湖水升至天空,超脱人世;也不想兼济天下,制定规则改变世界。他只想接纳自己。

    孟雪里听故事入迷:“然后呢?”

    “然后剑尊扶我师弟做重璧峰主,他做得很好。我也如愿以偿,每天心情舒畅,心头百年郁结之气消散,修为莫名其妙涨得很快。皆大欢喜!”

    霁霄无奈地想,胡编乱造,你师弟哪里做得好?

    他伪造我字迹,拿来你这儿拍卖。以为我不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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