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向晚带着碧兰不紧不慢走进前厅时, 手里捧着一只灰色的鸽子。
见到席平胜将目光落在自己手中,露出两分极其符合他年龄的天生好奇来, 她不由得笑了笑。
席平胜是唐新月带在身边自小教导的,别的不说, 难道一脸孩子气的模样还指望她真的相信?未免也有些太小看她了。
将刚刚飞到的最后一只信鸽交给碧兰去喂食, 席向晚坐到了席平胜的对面, “许久不见了, 八弟。”
席平胜在这一辈人中, 是年纪最小的,男嗣里排行第八, 满打满算出生到现在, 和席向晚说的话也不够二十句,可谓生份得很。
席平胜也知道自己想要当家主挑大梁还差点火候, 但如今三房一个能顶事的都没有, 她也只能自己上了。
听见席向晚的话, 他抬眼有些惴惴不安道, “大姐姐莫怪, 祖父过世之后, 父亲丁忧,说家中越低调越好, 便极少让我出门了,省得和我哥一样惹上麻烦。”
席泽成恐怕是要在牢里再多待上十几年的功夫了, 席向晚不会让他这么容易就出来的。
不过席平胜的话倒是将他自己干净地撇了出去, 这半年三房和武晋侯府的不往来全被推到了席存学一个人的身上。
席向晚轻轻笑了笑, 接过李妈妈递来的茶,气定神闲地用杯盖撇了撇浮在上头的茶叶,道,“八弟今日上门,若是要给祖母请安的话,她老人家昨夜里梦见祖父,说是唠嗑许久,今日体乏,还没起呢。”
席平胜脸上失望又遗憾,“那看来是不便见祖母了。许久不见,我心中对祖母怪是想念的。”他极为真实地叹了一口气,惹得李妈妈朝他看了一眼。
这小小年纪就这么会演戏,果然不愧是唐新月亲手调-教出来的。
早就知道席存学府里头发生了什么的席向晚也不急着问席平胜的来意,只端着嫡姑娘的架子和他天南地北地寒暄,全然没有问席平胜究竟为何而来的意思,对席平胜脸上的焦急和欲言又止也统统视而不见。
上门求人,还想保存自己脸面叫别人先开口的,这算哪门子的自矜?
大房和三房两家人,可不是友好到能闹性子的关系。
席平胜几度做出犹豫踌躇的表情,见到席向晚都无动于衷,最后不得不起身朝席向晚深深一揖,“大姐姐,其实今日我来,是有个不情之请想要说给大伯父听的。”
“户部公务繁忙,也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席向晚善解人意道,“八弟不如先回府去,改日送个拜帖,等父亲休沐了再来。”
席平胜要真挺了这番话,那可就是十天半个月都等不到见席存林的日子了。他立刻摇摇头,“此事耽搁不得,还请大姐姐听我一言。”
席向晚颔首安抚他,“你别急,慢慢说。”
席平胜这才终于找到了将刚才打好的腹稿一口气全都吐出来的渠道。他深吸了口气,道,“我父亲昨晚上突染疾病,晚上就烧得不省人事,今日请了回春堂的大夫来看诊,那大夫却公然伤人,还信口开河污蔑了祖父的唐姨娘,说她……”少年的面皮泛起尴尬的红色,“说她腹中有孕,硬是将这无稽之谈宣扬到了光天化日之下,唐姨娘当即就被大理寺的人带走了!”
席向晚即便知道这番来龙去脉,从席平胜口中再听说一次时,仍然觉得心情不错。她抿了一口茶,才道,“祖父的一个妾罢了,若真犯了错,官府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不是席明德还在世,处处帮着唐新月的时候了,难道席平胜还没反应过来?
席平胜居然点头赞同了席向晚的话,他正色道,“正是大姐姐说的这样,这唐姨娘被抓走死不足惜,可她自祖父离世之后成日以泪洗面吃斋念佛,更是连家门一步也没有迈出去过,又怎么可能和他人有染呢?弟弟担心的是,唐姨娘只是颗棋子,背后有人利用她想要中伤已经过世的祖父和现今坐在武晋侯位置上的大伯父!”
席向晚扬了扬眉。
若不是她知道唐新月和席存学不干不净的,只听这番话恐怕也要信个三分了——唐新月可确实是半年来连大门都没踏出过一步,看起来十足的规规矩矩。
“席府虽然自祖父离世之后就分家了,可血浓于水终归是一家人,若是唐姨娘一事波及到了祖父的声誉,恐怕对大伯父也是有影响的。”席平胜又冷静地说道,“更甚者,大伯父是先帝特地夺了情没有丁忧的,或许有人会在背后说大伯父的闲话,甚至用这莫须有的罪名当做借口来编排弹劾他,岂不是令大伯父在朝中更难做官了吗?”
他说完这最后一番话,心中定了七八分,心道官场中人听了这些都要思量利弊权宜再三,席向晚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大家闺秀,一听到自己父亲的官位可能受到威胁,还不吓得六神无主,哪里还顾得上去想唐新月究竟是不是无辜的?
只要席向晚一慌,席平胜就有把握继续拿捏她的心理,半强迫地让她说出愿意帮忙的话,从而借用这一点去压制武晋侯府的真正主事人。
可席平胜想得很好,一抬起头来,却见到的是席向晚仍旧捧着茶盏笑吟吟地望着他的模样。
“……大姐姐?”他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
“你的话我都听见了。”席向晚笑着道,“我会转告父亲的,你回去吧。”
席平胜按下心中的焦急,再度劝说,“大姐姐,这事缓不得,对方已经是先发制人,若是不及时寻找应对的方法,等东窗事发可能就来不及了!”
“你方才说,唐姨娘是被大理寺的人带走的,是吗?”席向晚问道。
“是。”
“那自然等着大理寺的人给出个评判就是了。”席向晚淡然道,“若唐姨娘真是无辜的,她自然会被放出来,皆大欢喜;若她不是无辜的,那死了便死了。八弟方才说的这些,是在怀疑大理寺卿恐会受人收买蒙蔽,查不出真相?”
“哪怕是大伯父贵为侯爵,在朝中也总会有政敌,大姐姐难道不担心……”
席向晚正色道,“若是三法司我都不信了,这大庆上上下下,我还能信谁?”
她说得义正言辞,席平胜都被她唬了一下,心中暗忖难道席向晚是真天真到觉得三法司就不会受任何人操纵?他迟疑了一小会儿,还是不舍得就此打道回府,拱手道,“大姐姐说得是,可我心中还是有些不安定,不见到大伯父、亲口将这些告诉他,我就安不下心来,可否在此叨扰到大伯父回府?”
席向晚含笑点头,“你我都姓席,这自然是可以的。”
她又笑吟吟地和席平胜说了一会儿话,将席平胜话里话外的陷阱都绕了过去,态度却又都滴水不漏。
席平胜和席向晚打了这小半个时辰的太极,却什么也没从她嘴里挖出来,不由得生出一丝烦躁来。他虽然比同龄人成熟不少,甚至也能和成年人相提并论,但要跟活了几十年的席向晚比起耐心来,还是差得太多了。
就在席平胜想着要如何摆脱席向晚去找软糯天真的王氏恐吓一番时,方才去安置鸽子的碧兰回来了,她满脸笑意道,“姑娘,宁大人来了。”
席平胜心中一惊,不想自己难得来一趟席府居然碰上这个连唐新月都忌惮的杀神。
但他立刻想到这也是一个绝妙的脱身机会,便起身忙不迭道,“大姐姐,首辅大人来了,你还是赶紧去迎他吧,万万不可怠慢的。”
碧兰有些奇怪地就看了席平胜一眼,心想宁大人来席府什么时候还需要姑娘亲自去接的了?
“你坐着便是。”席向晚将茶盏轻轻放到一旁矮几上,起身抚了抚自己的裙摆,在席平胜隐隐带着期盼的眼神中往前厅的门槛走去,停在门边往外张望了一眼,而后脸上浮现出了笑容。
哪怕席平胜知道大房和三房之间绝不会有和解的那一天,也不得不打从心底里承认席向晚这汴京第一美人的称呼是名符其实的。
若不是她,那汴京城中也没有人敢称第一美人了。
别说是席卿姿和席青容,即便是席明德宠到了心尖上的唐新月,容貌气度也是绝比不上席向晚的。
席平胜收回了停留在席向晚脸上的目光,深深吸了一口气,脑中画出了从前厅赶到王氏所在青澜院中的路线。
只要席向晚前脚一走,他后脚立刻偷偷溜去王氏的院子,那个妇人被纵得天真可欺,应当三言两语就能说动了。
紧接着,席平胜听见席向晚笑着开口道,“你来了。”
而后,有个男声应她,“今日闲一些,给你带了些吃食来。”
席平胜愕然地再度抬头,居然看见宁端已经出现在了前厅的门口,一幅已经是席府中人的熟稔模样将手中的精美木盒交给了碧兰。
席平胜这还是第一次见宁端,可宁端和席向晚两人并肩站在一起的场景令他心中倒抽了一口气,难以自制地生出一个念头来:若不是这两个人彼此,此外恐怕也没有什么人能配得上他们了……
“这是什么呀?”席向晚好奇地扭头看了过去,“再一会儿就该用晚饭了,多了我可吃不下。”她说完又像是想到什么似的转头问宁端,“今日也在席府陪我用饭?”
宁端点头嗯了一声,伸手轻轻抚过席向晚的耳际,视线从她肩膀上越过,落在了后头的席平胜身上。
席平胜顿时浑身一冷,好似坠入了冰窟之中,连血液也不流动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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