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端说挂灯, 那是真挂灯。
他只伸手拉住头顶一根粗壮树枝, 足尖在树干上一点, 就轻而易举地借力而起, 三两下到了古树最顶端, 将席向晚的花灯挂在了树冠上,成了居高临下的唯一一盏。
谁家花灯也没能挂那么高的。
这古树早就枯死大半,树干中大多是空心的, 一般人根本不敢爬上去,生怕一不小心就踩碎哪块树皮掉下去, 也只有宁端艺高人胆大上那么高。
少年男人们一个个看着宁端的眼神都有些敢怒不敢言,少女们却三两成堆地望着古树顶端那唯独的花灯悄悄红了脸蛋。
樊承洲仰头望着高处的花灯,估摸了一把,问樊子期,“我上去摘下来?”
樊子期却没有立刻回答。
樊承洲回头去看,却见到樊子期的视线长久停留在树下的某个位置。他再跟着望过去,就了然地看见席向晚正抬脸站在树下, 面带笑意地双手拢嘴朝上面喊了什么。
实在是樊子期这一刻的眼神太奇特了,樊承洲心中突然一动,产生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念头。
——难道,樊子期也有了打从心里想要却如何都得不到的东西?
要真是那样,也许和席向晚联手是个再正确不过的决定……
“不了。”樊子期沉默了会儿, 才黯然摇头, “他们是定了亲的人, 郎才女貌, 我不该去插足。”
“好吧。”樊承洲无所谓地耸耸肩膀,“我就是有点技痒,这树看着我也能爬那么高。”
“你也是时候找个好姑娘定亲了。”
樊承洲面上全无破绽,“我还没心思想这些。”
樊子期轻轻叹了口气,他终于将注意力从席向晚身上挪开,轻声道,“正好人少了,我们这便离开吧。”
“樊大公子。”席向晚却在几步之外唤住了樊子期。
樊承洲立刻用眼角余光去注意樊子期的神情,居然真的见到他眼中闪起不似作伪的惊喜光芒,不由得将先前的猜测更笃定了些。
他不觉得樊子期这般冷血残酷的人能爱上什么女子,但即便樊子期对席向晚有的只是疯狂的占有欲,那也很足够了。
“方才我在灯会中时捡到了样东西。”席向晚道,“问了宁端才知道,应当是大公子遗失在某处的,便完璧归赵吧。”
“不知是什么……”樊子期脸上尤带着笑容,却见席向晚身旁宁端扬手将什么东西抛了过来,速度极快,几乎像是暗器的劲射。
樊子期只觉得一阵劲风迎面袭来,不由得微微缩了瞳仁。
樊承洲伸手及时将那东西捏住,看了眼,见是块通体雪白的玉佩,狐疑地递给了樊子期,“哥,你什么时候买了这么块玉佩?还是龙凤呈祥的……”
他说到一半,猛然反应过来。
樊子期生性这般谨慎,怎么可能在灯会这样到处是陌生人的地方遗失什么物品?这分明就是樊子期有意送给席向晚、却又一次被她无情退了回来的礼物!
方才灯谜大赛头筹的奖品,八成就是这块一看便知道价值连城的玉佩!
樊子期将玉佩握在掌心,看起来有些怔愣沮丧,他摸索了玉佩一会儿,才勉强笑道,“是,这是我遗落的,多谢大姑娘特地送回给我了。”
他的神情有些苦涩,将手背到背后,低声道,“大姑娘,我……很快就要回岭南了。”
席向晚的眉梢微微一动,并不觉得樊子期这句是实话。在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之前,樊子期是不会这么轻易离开汴京、放过她的。
遗憾的是,她却不能直接问樊子期想要从她身上得到的是什么。
“一路顺风。”她冷淡又客套地祝福道。
樊子期冠玉似的面庞似乎又苍白了一些,“……多谢。在汴京城能与你相识,已是我事前意想不到的惊喜,该知足的。”
这话就有些明目张胆和宁端抢人的意思了。
——人家未婚夫还在旁边站着呢!
席向晚却没再应话,她稍稍屈膝对樊家两人福身致礼,便携着宁端一道缓缓从古树底下离开。
他们二人虽然是走了,古树高处那令人瞩目的牡丹花灯却仍亮闪闪地吸引着众人的眼球和讨论。
不认识他们的,只道好一对神仙眷侣;认识他们的,心内却觉得十分惊悚。
樊子期眼神晦暗不明地望着古树高枝,半晌才喃喃自语似的问道,“难道这亲真能结得成?”
“有四皇子点头,应当不会出什么问题。”樊承洲应道。
他刚将这话说完,就见到樊子期那好似上等墨玉的眼瞳里流露出一丝极其轻微的轻蔑和不以为然来,心中一沉。
樊子期特地跑来汴京城,其中一大目的就是冲着席向晚来的,如今却要眼睁睁看着她嫁给其他人,定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只是,不知道樊子期打算如何破坏这桩婚事,他又需不需要暗中知会席向晚和宁端一声?
想到席向晚曾经秘密交给自己的那封信其中所说种种已经一一证实,樊承洲轻轻地出了口气,在心中下了决定。
得了她的帮助,总归是要回报的。
便稍稍提醒一句好了。
其实不用樊承洲提醒,席向晚心中也清楚知道樊子期能有多执着。
樊子期这一次来汴京城,比她记忆中要早了个把月,离开的时间也往后拖延,这一出一入算起来,停留的时间比上辈子多了两个月,而樊子期居然还没有离开的意思。
更甚者,他还将灯谜大赛的头名奖励送给了她,这是明晃晃的求爱举动了。
坐着马车回席府的路上,席向晚的态度和去时完全不同,只沉吟思索着不说话,宁端更是只骑马跟在马车一旁。
碧兰和翠羽不明所以,只当是二人在灯会上吵了架,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贸然开口。
等马车驶入席府正门所在的街道时,席向晚才像是想清楚所有事情了似的开口,“在这儿停下吧。”
车夫小心地将马车停在路口,席向晚便起身下车,侧脸瞧着宁端道,“最后一段,陪我一道走过去可好?”
翠羽连忙跟着下去,牵住了宁端的马——实在是在场众人,除了她也没有谁能和宁端的马相熟了。
宁端没说话,他只伸手将席向晚扶稳,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旁慢慢从夜色中向席府门口那一对石狮子走去。
“今日很好。”先开口的是席向晚,她笑着道,“我都有些舍不得回府睡下了。”
宁端不由得站住脚步,他伸手拉住了席向晚的手腕,将她也带着停了下来。
抱着手炉的席向晚回过脸来,歪了歪脑袋,耐心等待着宁端组织言语。
他们俩一停,就连遥遥跟在他们身后不敢靠近的马车和碧玉几人都屏住呼吸一道留在了原地,生怕打扰了什么。
好半晌,宁端才动了动嘴唇。
“我不愿……”只与你假定亲。
可他只说了三个字,就将后头的话咽了回去。
明亮灯火中的席向晚是金灿灿的,好像被洒了层金粉一般,比平日平易近人又接近世俗,因而宁端也生出种错觉,仿佛近在咫尺的自己能抓住她似的。
可现在她只笑吟吟地立在清冷月光中,银白色的光辉轻柔覆在那张艳冠汴京的容颜上,又立刻将一切错觉打碎,诸事回归冰冷的现实之中。
宁端的停顿只是一个呼吸都不到的时间。
而后,他缓缓松开了捉着席向晚手腕的手指力道,平静道,“我不愿你为了假定亲一事委屈自己。如同先前约定,当你需要时,婚约随时可以解除。”
席向晚微微睁大眼睛,没想到宁端最后说出口的会是这么一句话。她不自觉地眨了眨眼睛,手指在手炉上轻轻地沿着雕纹摩挲了两下,将心中翻上种种思绪尽数压下,才笑着点头应道,“嗯。”
这时,门房正巧从里头将席府的门打开了,提着灯笼喊道,“姑娘回来了?”
“回去吧。”宁端望着她道,“时间不早了,武晋侯和夫人想必还在等你。”
“你也是,都察院的事情总是做不完的,不要太为难自己。”
席向晚说罢,提了裙摆往门里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看向宁端,见他仍立在原地一动不动,视线平静地凝在她身上。
令她十分安心,却又不知为何从心底生出种不安来,好似错过了什么不能再回头的宝物似的。
宁端见她回头止步,柔和了眉眼安抚道,“去吧。”
席向晚咬咬嘴角,没再说什么,借着门房的灯笼,便跨过门槛,渐渐消失在宁端的视线范围中。
车夫等人这时候才从后头追上来,碧兰急着跑进去追席向晚,翠羽却是慢了一步停在宁端身旁,沉稳地道了句“恭喜大人”。
宁端面上喜怒不辨,也没有应声。
他在席府门口又驻足一会儿,像是估摸着席向晚已经走到哪儿了似的,半晌才接过翠羽手中缰绳,道,“好好照顾她。”
“大人放心,姑娘出嫁前,一定照顾得妥妥帖帖的!”翠羽信心十足,见宁端牵马离开,便也进了席府里头,走了一小段路,才见到前头的碧兰和席向晚。
见到翠羽落后进来,席向晚便知道她定是和宁端多说了几句话,“他走了?”
“大人走了。”翠羽带着微笑道,“大约是舍不得,竟没骑马走,是牵着马步行回去的。”
席向晚的脚步又停了一下。
碧兰不明所以,“姑娘?忘记什么了吗?”
席向晚又往前走了一步,可在脚掌落下之前,她就将这一步收了回来,而后咬咬牙,劈手夺过门房手中的灯笼,转头就往来时路拔足奔去。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