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在大郑朝是个小长假, 宋时在福建讲学时就都是捡着这劳动节讲的。
虽说地方公务人员不能像京官一样安安稳稳地歇假,但其实如果没有紧要案件、没有领导突然莅临检察之类的问题强迫进入加班状态, 每天早晚点个卯就能回去歇着了。
杨巡抚虽然很想直奔宋大人的实验田,终究念端午佳节的份上, 容汉中府的下属们安安稳稳地吃了粽子、喝了雄黄酒、洗了百草浴,转天闲下来了才传召他。
正经节日已经过完, 也该引上司去看看他那“试验田”是什么样的了。
他们人都住在王府里, 有什么动作自然要向周王通报一声。周王听得他们要下田视察,便也主动提出要与他们一道去看看民生疾苦。
亲王出行,两位左右长使都要跟着,桓凌这个做向导的自然要随行。一行人收拾了车驾行李, 备下便装, 周王的车驾上甚至还带了些踏青时用的吃食、玩器,足足准备了四辆大车,赶在转天一早天色尚半昏昧时出了城,到城北一片山地实验田所在地视察。
那片地在天台山脚下, 却无溪渠经过,缺乏地表水, 正是靠引井水灌田浇地的。
试验田四至处钉着木牌, 上面写清四至、田地面积、土质、雨水、浇地方式、栽种的作物、所用肥料、种田人姓名等事。
宋时远远便认出了牌子,指着牌子对车里的杨大人说:“大人请看, 那牌子所竖之处, 就是天台山第一试验田了。”
这座田位在天台山脚下, 没有地形雨加持, 雨水量只能算中等。但这里有口井,方便农户取水浇地,即便大旱天井水也不枯,土地产出一年能有一石以上,还不算瓜茄豆菜之类,也算得上良田了。
他一面介绍着这片试验田的情况,当先下车,引着领导们向田里走去。
他和桓凌年轻力壮,一片腿就落到地面,轻盈地踏着田间高低不平地小路前行。王府左右长使还没下车就赶紧吩咐人拿滑杆来抬周王和杨大人,不过杨大人年纪虽长几十岁,身手却还利落,踩着脚凳下了车,便自己拎起衣摆走向田间。
牌子上写的虽然精细,可对于平日不事农桑的中枢大员而言,却有些琐碎难懂,还不如地上那片黄嫩嫩新冒头的豆芽吸引人。
地里的麦子已收割罄尽,麦穗也不知被妇孺捡过几轮,连麦秸都被农户抱回去当作柴禾,地面重新平整过,种上了一茬大豆。此时地里的大豆才出芽,一颗颗黄色的双瓣小苗从土中冒头,在风中轻轻颤抖,孱细纤细得可怜。
土地被一道道深沟交错割开,沟渠中都有水光流动,田埂内成块的田土被深耕过,露出底下黄棕色、富于酸性的土壤。土地犁得深透,土壤松软而湿润,伸手攥上一把便能感到润泽的凉意,指尖轻捻土块,便会在指上摊成一片薄片。
宋时自己抓了把土捧到杨大人面前,又捻又搓,给他看这片土壤湿润度。
杨大人虽然关心军屯之事,但当真还没关心到以兵部右侍郎之尊亲手摸田土的地步,就着他的手看了一会儿,右手停在空中不知该摸不该摸。
另一边看着的桓御史懂得他的挣扎,主动拈了一撮土在指尖,安慰他道:“大人请看,这田土里施的底肥都是是经高温腐熟而成的,里面致病的虫卵等物都已加药石和高温杀了,比一般农家肥干净得多。大人不信可以拈起来试试,那土里头的肥料摸着跟土石无异,味道也不大,其实不脏手的。”
杨大人闭了闭眼,上前也拈了一把,只当是普通的井台、灶台土,细细捻开,感受着土壤微湿的沙涩质感。
的确摸不出曾施过他曾见过的那种肥水,就和普通泥土相似。
他将土搓掉,悄悄取帕子擦手,面上稳重地点了点头:“本官明白了。宋大人且将这肥土放下吧,咱们还是去看水井的要紧。”
刚被人用滑竿抬到地头的周王看着他们三人研究肥土的模样,脸色却微妙地变了几变,抿了抿唇,用力咽了口口水才道:“杨大人说得是,既已看过土地了,咱们还是再去看看别的。不知那水井建在何处?咱们先去看井,本王还想看看它与王府中那府有什么区别。”
宋大人捧着田土看了一圈,遗憾地发现周王连同两位长史都没有亲手体验的念头,便将土培了回去,轻拍几下,覆实了土壤。
桓凌指尖那点土也随意洒到地上,拿出帕子随意地擦了擦手,笑着拿起他的手抹了一把,说道:“走吧,到水井处洗手。”
水井就在这垄地尽头,井口处砌了个高于地面的圆石台子,石台却比寻常井口大,一边高一边低,也和装了压水具的井一样是封了口的,只在中间留出空隙装了个长水槽,水槽中间是个小口。
水槽后面石板上竖立着一个圆形上突出许多小柱的木轮,其上挂着一轴绞链,延伸到井里,竖轮旁下方又有一个横轮与它交错,横轮上方顶着个摇杆,正有一个农家汉子推着杆转动。横轮每转一下,带动竖轮旋转,竖轮上卡着的绞链从出水口不转上来,链上串着皮钱,每个皮钱从水口出来时便托上一股水流,将井水推到槽里,流下石台。
石台下是挖好的沟渠,水顺渠流出,流向田间挖好的水道。
这水出的却又比压杆提水快得多,水流顺着石槽不断流出,水质也十分清澈。宋时快步上,吩咐那人继续推水,请杨大人上来洗手。等他洗过一回,自己也接水洗了洗,桓凌拿了条新手帕给他递过去,拿着脏的那条在槽里涮了涮,拭掉指尖的水。
杨大人洗干净手,也不起身,就拎着衣摆,气度徐苏地蹲在井台上,朝出水口里看。
这井水也是一轮一涌,还有木制铰链串着圆形的皮钱从口中穿出,又随着链子穿进另一个口里,仿佛是靠皮钱将水带上来的,不是气压所为。
他拎着衣摆,气度十足地蹲在井边,努力看着那黑黝黝不透光的小口,问道:“这莫非也是大气压出的水?”
不是,这出水底下有个内径和皮钱一样粗的竹管,这串着皮钱的链子像自行车链条一样挂在齿轮上,底下穿过竹管,上头齿轮带动链条转动,管外的皮钱转进管内,就把管里的水一段段托上来了,和古老的翻车式水车原理差不多。
唯一的缺憾就是铁价太贵了,只有链子是铁的,别的都是竹木石头制成,容易磨损,用一段时间就得修换。
要是能做成铁的就好了。
杨大人听着他抱怨,忽然想起自己前日压手压式水泵时一闪而过的疑惑:“这铁泡在水里不怕它生锈么?”
宋时苦笑道:“哪有不生锈的,那压井器内层是打了锡箔贴上去,着火焊结实的。可锡比铁还要贵上许多倍,要用铁链打这么个水车,再贴一层锡箔,哪里的百姓也用不起它。”
生铁一斤六厘银子,熟铁一斤一分五厘,苏州钢一斤竟敢要三分六厘五!而能做食器的纯净锡价就跟铜价差不多,一斤要八分银子,加在一起光打一个手压抽水机,成本就要几两银子。而这种水车用料更费,若管链和尺轮全用铁制,再加镀锡——往少里说也得十几两。
一般人家能打得起井的,往往都是小康以上,甚至有点殷实,也还建得起一个抽水机。可这些种地的往往都是租种别人家土地,井也是早年留下来的,不会自家往上投钱;而那些租地的人收了固定的租子,自家不亏本就是了,有几个肯花钱装水车方便别人的?
都怪钢铁业还没实现工业化!
若是他们汉中府能建个小高炉,买矿石来加工,一炉熟铁或钢少说不得省出几十上百两银子!要是铁价能降下来,打造成农具的成本降低,百姓买得起生铁筹造、尖头裹熟铁的坚韧农具,生产效率肯定要提高。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诚不我欺他。
他这帐算得杨大人也有些心痛,周王在旁听着,忍不住又要问他:“可否由官府出资做些这种小水车装到井里,供百姓使用?若是银子不够……”
皇上给您银子是让您自己过好点,不是到处捐济的。花多了不光皇上得怪我们当地官员找您要钱,御史还得弹劾您邀买人心呢。
他回眸看了一眼就在旁边站着的佥都御史,御史中的高级战斗人员。
桓佥宪果然不让他失望,回了他一个眼风,当场到周王驾前劝谏:“殿下此行是为镇抚边军而来,一举一动牵动各方。此事是汉中府内政务,殿下虽暂住此地,却不是亲王就藩,合该管治下之事。这笔款子花出去,反而要惹得人议论殿下与宋大人的关系。”
咱们两家有姻亲之谊,王爷就更该避嫌了。
但这事却在陕西巡抚管辖权下,杨巡抚漫不经心地听着桓凌劝谏周王之语,心中想着周王方才要借银给百姓买农具的话,几番思量下来,忽地开口问道:“你那经济园里烧炼许多铁炭,是否早有炼铁、打农具的打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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