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云娴的目的明确直接——她想考流辉苑。
田氏眼神一动,看了她一眼。孟云娴表达心切,未能察觉到嫡母的这个眼神。
“今日……五殿下问过些课业的事情,我答不上来,与远弟和阿茵说起族学的事情,我也说不上什么。听闻……贵族子女只要通过考核,就能去圣上兴办的书院里头读书,成绩优异者,也能给家门添光,我虽只是姨母生的,也比不得能调任入朝为官的男子,但能挣得个学金奖赏,学个诗文仪态,再不会于府中闹那样的笑话。”
孟光朝“嘶”了一声,饶有趣味的问道:“是谁先告诉你,流辉苑得用考的啊?”
田氏正好也在想这一点。
孟云娴怔愣一下,老老实实的说:“是五殿下。”
田氏挡开给自己梳头的孟光朝:“侯爷,我能独自与娴儿说说话吗?”
孟光朝点头:“我去书房坐坐。”
侯爷离开,田氏用梳子点了点自己边上的凳子:“过来吧。”
孟云娴起身走了过去,小心翼翼的坐下。
田氏把玩着手里的梳子,道:“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先时你还十分诚恳的告诉我,你想要回云县的那个小村子。言语间仿佛那里才是你的家似的,可转眼之间,你竟有了这样的想法,能告诉我是为什么吗?”
孟云娴的手指绞着衣角,小声的说:“先时是云娴糊涂,自以为还能回去,但其实……是回不去了。”
田氏放下梳子,语气也变得严厉起来:“云娴,自你回府起,我这个做嫡母的就是将你当做了正经的侯府小姐来对待,无论你的前头有什么例子,到了你这里,流辉苑你要去可以去,须得自己考,去不去得了,结果在你不在任何人,你若是因为听了什么说法,生了不该有的心思,流辉苑也不必去了,回头将之前学的规矩再重新学一遍。”
孟云娴第一反应就是先跪下,但心里对嫡母忽然严肃起来的告诫感到莫名其妙,她郑重道:“我自己要去的,理应自己去考。”
田氏盯着她好久,方才倾身把她扶起来:“你好像动不动就跪,一惊一乍的跪,怪吓人的。”
孟云娴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觉得不妥又给咽下去了。
田氏察觉:“怎么了吗?”
孟云娴笑了笑:“无事,这没什么打紧的。”
田氏敏感的察觉到这话里有什么不对:“你从前经常跪着吗?”
孟云娴本来不想说这个,没料到田氏先问到了,之前来时宋嬷嬷就叮嘱过,尽量不要在府里的人面前提到自己的生母郑氏,尤其是在主母面前。怕会引来主母仇恨。
她摇摇头:“不常跪。犯错才跪。”
田氏原本的确没有提起郑氏的意思,可是与孟云娴相处这段时间,再加上她刚才的反应,让田氏生出几分好奇,忍不住就问了。
“你回府多时,好像从来没有提过你生母。若我没有记错,你回府之前,也是她刚刚……的时候。你仿佛连祭拜都未曾有过吧。”
若是亲生母亲离世,总要悼念的,若孟云娴是因为忍着因为忌讳,她到能理解,也能看出些端倪。可是自从孟云娴回府到现在,仿佛忘了自己的母亲一样,她想不通。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个孩子的城府太深,心狠又无情。
所以这一问,带着些试探。
可惜她依然不想说。
等了一会儿,田氏低声道:“罢了,你回去吧,考流辉苑的事情,自己准备好。另外……你母亲终究是你的生母,旁人我懒得解释,但你我还是要说清楚——若你是因为顾及我,大可不必。你母亲和侯府事情都过去了,我虽谈不上接受她的所作所为,但不至于连一个死人,一场祭奠都容不下。”
孟云娴沉默的起身,慢慢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忽然转过身来,认真的看着田氏,田氏迎上她的目光。
她正要张口,又扑通一声跪下:“不晓得哪一句会说的不对,犯了忌讳,我还是跪着说吧。”
田氏在这种严肃的氛围里竟然有点想笑。
孟云娴的表情逐渐认真严肃起来,“其实……我是在回到侯府之前才晓得母亲对您做过什么,在过去的十多年里,我的母亲只是一个日日沉浸在痛苦里,被折磨得形销神损的女人。她总是怨恨上天和侯府夺走了她心爱的人,恨她出生就低贱,才会连累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份情谊,须知恨有时候比爱更累,所以母亲就是在这样的损耗和折磨中,费力将我养大。”
“我知道这话是大不敬,甚至要抓住去痛打几十大板的——我心里,并没有因为她的去世有什么遗憾和伤痛。直到她离世,我才觉得这是她最好的归属。”
田氏果然皱起了眉头。
“她的心里有一个扎根很深的执念,因为一份她珍惜的感情,为了这份不得善终的情谊,她宁愿划伤自己的脸,从一个美娇娘变成恶罗刹,也不接受那些要纳她做妾的乡绅游商;她宁愿多走一座山,多花费时间,也不愿意接受药铺掌柜不怀好意的利诱与威胁……”孟云娴说着说着红了眼睛,眼泪有些收不住。
“她不是一个好母亲,不温柔也不体贴,不会抱着我说什么悄悄话,更不会唱腔调婉转的小曲儿,饶是这么辛苦了,她还是硬挺着。小时候,村里有妇人因为连生女婴,竟绝望的抱着女婴一起溺毙,可是她不一样,就算她打我,骂我,叫我跪着,会将那些不好的情绪影响到我身上,可她还是一文钱一文钱的赚回来,将我养大,喂养的活泼康健。”
“她宁愿每一日这么艰难的活着也要将我拉扯大,遗憾的是,我并不能将她从那个泥沼里拉出来。”
“侯府的书信传来,她转身便自尽了。可能是因为她终于忍不住,又觉得我多少有了栖身之所,所以解脱了吧。”
“我从未盼着她死,她真的死了,我又觉得这不是什么坏事。离开人世,就能把前尘往事都给化干净,那是好事。祭奠是追悼死者,以哀情挽留亡魂,可是我不想挽留,也不想哀伤。只愿她去了之后,早过奈何早饮孟婆汤,卸下所有的担子和执念,去做个官家小姐,天家玉叶。”
孟云娴说的认真,无意抬头竟发现田氏双眼通红,泪如雨下!
她刚才因回忆而起的情绪荡然无存,心中只剩赤果果的慌乱——完了完了完了,她将主母弄哭了!
“嫡、嫡母,有话好好说,你别哭啊。”孟云娴哪里还顾得上别的,忙里忙慌的到处找帕子,“你若是哭了被爹爹和府里其他人瞧见见,可不得扒了我的皮啊!”
田氏也是回神过来才察觉自己泪流满面。
她已经是几个孩子的娘了,更经历过那撕心裂肺的骨肉分离阴阳两隔之痛,孟云娴并未用什么夸张的语气和措辞来描述她的回忆,语气平淡的甚至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可就是说得她心里一阵阵扯着疼。
孟云娴找不到她的帕子,小心翼翼的捧了自己的送过来,语气像是做了错事似的:“嫡母,您怎么就哭起来了,您别哭了,我求您了,爹爹快过来了……”
田氏觉得十分的丢脸。
她一把抓过孟云娴手里的帕子,狠狠地擦掉眼泪,还有点气:“你这个混账东西,多大的年纪,是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的。你母亲就是你母亲,母亲离世怎能不祭拜,你这些离经叛道的话,往后敢跟人说起,我便、我便用家法罚你。”
孟云娴的情绪远没有田氏来的激动,那不是她一时感慨而生的想法,而是从很久很久之前就有的,她早就过了为这些难过哭鼻子的年纪,如今想起来,只有由衷的庆幸,庆幸生母早早脱离这苦海。
刚才嫡母说了那些话,她忍不住就跟着说了一堆,眼下只剩后悔和苦恼——哪种脂粉能将嫡母妆点的像没哭过一样呢?
孟光朝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孟云娴自己都要被吓哭了,她无助的看着田氏:“嫡母……”
田氏心里五味杂陈,道了一句:“改日我再找你详,先回吧。”便想将她先打发走,可她杵着不动,田氏忽的了然几分,咬牙道:“知道了,我不是被你惹哭的!”
孟云娴如蒙大赦,脚底抹油般跑了,那样子让田氏好气又好笑。
孟光朝进来,碰上逃窜离去的孟云娴,一脸莫名其妙,待看到田氏的脸,一颗心都揪起来了:“怎么了怎么了?”
老天爷,他是真看不得她这样泫然欲泣鼻头泛红的样子,可还没等孟光朝柔情安慰,面前的女人忽然发起狠来,将他按在床上欺身而上,一只手掐着他的脖子一只手指着他的鼻子:“接下来的话,我只问一遍,你最好老老实实的回答我!”
孟光朝吓坏了,双手举着环在她身边,像是怕她骑不稳似的:“问问问,可、可你不能换个姿势问?”
“别贫!”田氏按下心中的火,将陈年往事又挖了出来:“我只问你,你和郑氏之间,到底……”
孟光朝躺不住了,他一个翻身,直接让田氏腾空,继而抱住她的腰身直接反压,田氏只觉得天旋地转,回过神来时孟光朝已经以男人的力量牵制她的四肢,直直的盯着她。
“进府之前,她是陈兄的未婚妻,进府之后,她是陈兄的遗孀,等同于我的兄嫂。这并非与你第一次解释,我就这样与你说,你要定我酒后失德之罪,即便此刻将我变做个太监我也认了!可你若质疑我是与她带着情意暗通款曲,那我即便是告到御前也要洗清自己的冤屈。”
孟光朝的确已经解释过很多次了。
一个男人,既然拿了一个女人的身子,又以酒后误事为由搪塞,以真情真爱来乞求妻子原谅,未免太不是个东西,可是他就是看不得妻子胡思乱想,将那一场不该发生的荒唐臆想出不存在的细枝末节爱恨情仇来,乱了自己的心情。
所以不是个东西他也认了!
但这一次,田氏还真的不是在胡思乱想。
若是孟云娴和侯爷所说的都是真的……
那这件事情,未免也太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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