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房。
斜阳入内,被窗格切分成了一道一道,也将窗格的倒影映在已经被翻得起毛的账册上。
李护握着笔正在认真的写帐。他本就生得好,一双手修长干净,笔力有劲,字迹棱角分明。
写着写着,笔下忽然一顿,他抬起头来,先是怔愣了一下,然后才对着出现在这里的孟云娴微微一笑:“二小姐来了。”
继给孟云娴把院子修的像模像样之后,田氏又多了一个吩咐——按照规矩,应当由二小姐的生母来领自己院子的例银,但现在二小姐无生母,所以院子里的一切,二小姐自己说了算,领月例自然也是她来。
李护将一早就准备好的银子取出来,双手奉上:“烦请二小姐点算。”
孟云娴接过装例银的盒子,认真的点起数量。
“李少管家整日忙前忙后,案前账目堆积如山,年关将近又有许多琐事,还是专心忙这些事情的好。”
府里那些流言,应该是李护传出来的吧。这是孟云娴的猜测。
她背对着李护,李护因为这番话,大胆的打量起她来。
不一样,十分不一样了。
李护嘲讽一笑:“奴才还记得第一日接小姐回家,小姐怯懦文静的模样十分惹人怜爱,连旁人一份简单的好意,也谨慎的如同惊弓之鸟,不想去了一趟宫里,浸染了几分贵气,与从前判若两人。不知是小姐本就懂得适应,还是奴才错看了。”
孟云娴忙着数钱,头都没抬:“你没事看我做什么?”
李护眼神灼热,这里没别人,他的话也更直白:“自然是因为将小姐放在了心里。”
数目没错,她小心翼翼的抱在怀里,转过身来:“时移世易,人自然也会随着周围变化而跟着变化,我从前一个样子,现在一个样子,不是正常的事情么,怎么从你嘴巴里说出来,就像做了天大的坏事似的。还有,我是主子,你是奴才,你把我放在心里很应该,不过下回不要用这样的眼神和语气说了。”
李护明知故问:“是出自我真心,有何不妥?”
孟云娴:“不然……你冲着我嫡母说这话试试看?”爹爹怕是要将你吊起来打哦。
李护愣了许久方回过神来,又是一笑:“二小姐口才出众,奴才口拙,不敢与二小姐争辩什么,只是如今见二小姐处处装傻,有些无奈与心疼——二小姐真的以为那是流言吗?经历了之前的事情,二小姐还坚信规行矩步就能平安无事?”
孟云娴的眸子沉了一下:“你告诉我那句话,果然是因为你知道这件事情?”
李护对她忽然专注起来的表情很是满意:“二小姐信我也好不信也好,这件事情我并没有参与。我只是比二小姐多看透一些人心罢了,人心摆在这里,无论二小姐会遭遇什么,都只是一个结果。我也说过,告诉二小姐这些,只是为了显出一个诚意,二小姐有所防备有惊无险,我便十分安慰了。”
孟云娴站在原地,手里抱着银盒子,指尖摩挲着盒子上雕刻的花纹,不期然的说了一句:“李护,你到底要什么。”
李护一愣,对她这番直白的发问生出了几分不一样的感觉来——先时以为她是胆小怯懦的小白兔,之后发觉她也有张牙舞爪露出攻击的一面,几番接触下来,此刻她这不假思索的直白,还有几分可爱。
她既然问了,他没什么不好说的。
李护上前一步,孟云娴警惕的盯着他的脚下。
“二小姐说得对,我只是府里的一个奴才,可是奴才也有想要力争上游的一颗心,难道二小姐敢否认,自己不是在努力的适应侯府的一切,想在这里好好地过下去,摆脱卑微的出身和尴尬的处境吗?”
“只要二小姐愿意,奴才愿意拼了性命保护二小姐,让您一生一世无忧无虑。侯府家底深厚,在京城中掌了好几间铺子,奴才自小跟着父亲学习打理府中内务,做账看账,如今对铺子的经营也颇有心得,我有信心能照顾好二小姐,请二小姐看在我的诚意上,给我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若是年幼一些,孟云娴未必能参透这番话。
可是经历了村中小芳小明的爱恨纠葛,阅历了老秀才那些爱恨缠绵恩怨情仇的故事,她也能从李护这番言语隐晦情感强烈的言辞中咂摸出一个意思来——他要她。
感觉到孟云娴的眼神里多出一丝慌乱,李护知道自己的意思已经传达到了,他嘴角噙着笑又往前走,但这一次孟云娴却像是受惊的白兔似的连连后退,猛地撞在一张四方高脚桌上,将一只花瓶碰掉,一声脆响,一地碎片。
“二小姐!”李护慌忙去拉,握着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怀里。
同一时刻,账房的门被人从外面给踹开,王氏站在韩氏边上,厉声道:“把这个不要脸的东西给我拿下!”
两个粗使嬷嬷鱼贯而入,不由分说的将孟云娴给钳制住。
“青天白日,竟然与男子闭门私会,还搂搂抱抱,早该知道你是个不要脸的胚子,和你娘一样!”王氏气急败坏,望向身边的韩氏,“姐姐,你也看到了,这样的孩子留在侯府,那是要给侯府丢脸的呀。”
今日是各院子领月例的日子,平时这个日子,两位老夫人派个婢子来拿就完事,但白日里韩氏吃了王氏送去的两道菜,一直腻着,王氏便邀了韩氏趁着晚饭之前出房门走一走透气,走到这里的时候,想起来可以顺道拿个月钱,也免得再派人来。
没想到撞上了孟云娴和李护在做这样不知羞耻的事情。
按着人跪在田氏面前,王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说了一遍,末了恨不能往孟云娴的身上吐一口口水。
楚绫和孟云芝都在场,孟云芝上赶的去踩:“你可真是不知羞耻,枉费婶母这么疼爱你,又是修葺小院又是送东西,你就是这样报答的吗?做出这等不要脸的事情来,你、你真是……”
孟云芝嘴上骂着孟云娴,眼睛却是对着李护放小刀子。
韩氏也皱眉摇头:“儿媳,这孩子太不像话,不值得你这样费心。”
楚绫一直打量着田氏的表情,一句话都没说。倒是瞿氏好声好气的为孟云娴辩解了几句,左右是披着羊皮的黑。
“这是怎么了?”孟光朝比平日更早下值回来,原本愉悦的语气因为进门这一幕,多了几分疑惑不解。
孟光朝身后走出来一个俊朗的少年,扫了一眼厅中场景,略有些意外:“看来今日不是登门的日子。”
田氏十分的意外,“五殿下……”
竟然是五殿下到访!
这怎么可能呢?
孟光朝摸摸鼻子,心里一万头汗血宝马奔腾,无法当场解释清楚前因后果,此刻只能让出位置来请五殿下上座。
贵客上门,田氏赶紧领着众人设座上茶行礼。
孟光朝自自然然的走到妻子身边扶住她,“怎么了,闹得还挺大?”
田氏有些恼火:“稍后再跟你算账!”
皇子轻易不能自己入朝臣家门,恐有拉拢嫌疑,即便真的是奉皇命登门,也应当提前通知准备才是,没想到孟光朝这货竟然大喇喇带着人回来,还遇上这样的场面!
孟光朝也是有苦说不出,一时不好解释,再看座上那位主,好像完全没有中断了别家处理家事的自觉,慢悠悠喝着茶扫视厅中局面,脸上就差写一行“我有点好奇,谁来跟我讲讲”的文字说明。
田氏正要命孟云娴与李护起身,把这事情遮掩过去,就听周明隽放下茶杯淡淡道:“听闻侯府中刚回府的二小姐也是自小长在乡间,不知是哪一位?”
如果说刚才被押到大厅里孟云娴只是紧张,那么她现在基本上就是浑身僵硬呆若木鸡了。
孟光朝大抵琢磨出方才这里是有事情发生,此刻只能硬着头皮上:“五殿下有所不知,这就是娴丫头。她回府之后许多地方都不习惯,时常会触犯规矩,今日唯恐又坏了规矩,正在教着。”
得知来的是五殿下,王氏和瞿氏等都心中大喜。
家丑不可外扬,尤其是在这样尊贵的人面前,此刻的事情一定要闹大,这样孟云娴就万劫不复,再也翻不了身了!
王氏心一狠,正准备开始搞事情,结果被那位五殿下截胡抢白。
“我刚回到宫中时,也总是触犯宫规,父皇怜悯与母妃体恤我不是从小生养在宫里,所以以三月为期来适应。”
“三个月的时间,我尚且觉得过于苛刻,没想侯爷的千金回府不过十数日,便已经这样严苛,荣安侯总是说父皇用心良苦与我父子情深,我未能深刻体会,今日这一趟,我体会到了。”
田氏想直接把人都带走,周明隽又道:“若是我打扰到了侯爷处理家事,还是改日再登门吧。”
不知孟光朝是这么想的,忽然拦住作告辞状的周明隽,语出惊人:“若是五皇子不介意,大可稍作等待,等内子处理完家事,再好生款待五殿下。”
这话刚一落,孟光朝就收到了来自田氏的死亡凝视。
你是疯了吗?怎可让皇子旁听这些?
殊不知,在场还有一人如遭雷击。
孟云娴的内心不断捶胸顿足——他为何会来,还是此刻来!?
过往教训浮现脑海,她懊恼不已。
毒誓果然不能乱发,应验的时候居然是是这样的措手不及又残忍无情……
天要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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