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田氏在张嬷嬷的侍奉下沐浴更衣。张嬷嬷从药盒中取来药油。田氏倚在美人榻上,双目紧阖,眉头略有些紧皱。
张嬷嬷观察入微,蔼声道:“夫人,御医说过,用这药油按摩之时,一定要身子放松,心中不藏事情,否则即便是用了药油也毫无作用,奴才瞧着夫人似是在想什么,不妨跟奴才说说,让奴才帮着主子分忧。”
田氏缓缓睁开眼,神情中满布愁容。
张嬷嬷想了想,试探道:“夫人可是在想那个孩子?”
田氏伸出手来,张嬷嬷赶紧将她搀扶坐起。
“你说,她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
张嬷嬷顿时明白田氏在想什么。她侍奉田氏这么久,自然知道田氏的喜好,好比田氏喜欢吃香菜,小世子与四小姐也喜欢,可是侯爷和府里其他人就不喜欢。
世上就有一些人,喜欢味道特殊的调味品,这就像是有人生下来拇指带旋儿,有人便杂乱无章一样。
今日那二小姐送来的汤冻子,是烹制十分复杂,味道也格外特殊的一道补汤。制作之人,必定是十足的认真钻研,才能制出这样的佳品,自然也就不像二小姐说的那样,是因为家贫,用剩菜汤做的汤冻子。
家贫的人根本喝不起。
这汤冻子,田氏喜欢喝,小世子和四姑娘也喜欢,其他人的反响却很一般。
瞧着像是一场十分有针对性的讨好。
“夫人,您可是怀疑,二姑娘此番回来,心里打着什么算盘?”
田氏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当年,郑氏与侯爷的事情发生的太快,快的我甚至没能将里头的细枝末节都想明白,而后又……所以我一直都不愿多想。如今瞧见了那孩子,陈年往事又涌上心头,我总觉得这里头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张嬷嬷:“夫人何必为了这等小事操心?那孩子如今不过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庶子,从前在外头过得苦了些,现在能回到侯府享受尊荣,自然要抓紧珍惜。即便真的生了什么讨好的心思,多番打听夫人和少爷小姐们喜欢的口味也是正常,老奴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倒是夫人您,这药油得按时用,否则又该犯旧疾,让奴才们被侯爷责怪了。”
田氏看着张嬷嬷的紧张,暂时压下了心中的疑惑,露出一个释然的笑来:“好了,先用药油吧。”
张嬷嬷赶紧给田氏用药。
“对了,明日起,就劳你每日抽些时间出来教导那孩子侯府规矩。旁人我都信不过,唯有你做事是稳妥的。”
张嬷嬷点头:“夫人放心。”
……
另一头,宋嬷嬷正在帮沐浴更衣后的孟云娴梳头,瞧着她一脸无精打采的模样,便寻话头来说。
“二小姐今日可真是要吓死老奴了。”
孟云娴从镜子里看她:“宋嬷嬷为何这么说?”
宋嬷嬷已经事先将香莲谴出去,坦然答道:“今日那李少管家来送水之时,老奴便觉得不妥,没想姑娘心明眼亮,早早地将这隐患给摆脱。”
孟云娴有些没转过弯来:“啊?”
宋嬷嬷只当她是故作低调早有筹谋,看似呆愣胆小,实则机智过人,便笑着不再多说:“姑娘比老奴想象的更聪明,接下来姑娘要学习侯府的规矩,想必只要姑娘用心,定能学的极好。若是小姐日后有什么吩咐,老奴也一定会为小姐鞠躬尽瘁。”
孟云娴无端端的承了这番称赞与效忠,略有些茫然的睡下了。
只是这一躺,就怎么都睡不着。翻来覆去好几回,又抹黑着坐起来,掏出装汤冻子的罐子长吁短叹。
一想到浪费这么多汤冻子,便是钻心的疼。
疼着疼着,不由自主想到了那个一言不合就分道扬镳的负心人。
算一算,他们的同村情谊已经有七年了。
初见周恪之时,她还是一个蒜苗高的小娃娃。不是她自夸,村子里独她长相最出挑,还是那么小的年纪就已经艳压群芳,堪称一个萌动可人。可惜这份萌动没带来什么好处,反而处处被欺负。
因为没有同龄玩伴,所以她在村里只有一个好朋友——村东头那家考了十年都没中的老秀才。老秀才的书很多,大概是考试考得心灰意冷了,便不专注于看四书五经,杂七杂八的都有,她通读过之后,独独被那些鬼怪胡说震慑的不敢一个人过夜,还怕黑,总觉得闭上眼睛满屋子都是鬼。
偏偏娘亲一天下来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赚钱养家,即便不在赚钱,也必然在赚钱的路上,所以一到夜里她就格外警醒。
正巧碰上村里的几个小孩组团来吓唬她,大晚上的往她屋子里放捉来的黄鼠狼,闹出一番动静,吓得她哇哇大哭,周恪便是此刻神兵天降的。
赶跑了吓唬她的小孩,他冷着一张脸呵斥她:“闭嘴!旁人不用睡觉了是不是!”
她怔愣了片刻,然后拔高了三个调子,哇的一声继续哭。
忽的,周恪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来,一只手按着她的后脑勺,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再哭我将你丢到水井里喂水鬼你信不信!”
这可真是震慑人心的一个威吓。
她骤然收声,挂着一脸的鼻涕眼泪可怜巴巴的看着他。
周恪目的达到,松开她站起来,嫌弃的擦手上沾的鼻涕眼泪,“哭声跟穿云箭似的,村头哭村尾都能听见。”说完,迈步就要往回走。
这一走,没走动。
他的脸色更冷了,用力去拔自己的腿,这一次用的力气大,成功的拔动了腿,却是连着那个死死抱着他大腿的哭泣包一起给提起来了。
重新站定,少年冷漠的垂眼:“松开。”
她巴巴的看着居高临下的他:“我、我娘后日才会回来,她去山那一头采药材了,我们一起睡好不好。”
小姑娘干瘪的身材连一丝婀娜都没有,因为抱着他大腿的缘故,整个身子都贴着他。原本冷峻的少年竟然瞬间红了脸:“你、你是眼泪进了脑子么!放开,不然我不客气了。”
那一刻,孟云娴的悲愤到达了一个顶点。
她越发用力的抱着他:“你不跟我睡,你也别想睡!”
他不睡更好,她可以陪着他一起玩到天亮,左右明日娘也不在家,她白日里补眠就好了嘛。
她可真是个小机灵鬼儿。
屋子里,多了一份莫名其妙的对峙。
周恪与她对视片刻,一弯唇角笑了一下:“你娘没教过你吗?女孩子不可随意和男子亲密接触,今日你若跟我睡了,往后就必然要嫁给我,若是你嫁给我了,我每日都把你往有水鬼的水井里按一回。”
这番对症下药的恐吓,成功的让孟云娴松了手。
周恪转身就走,走到房门口的时候,忽然对她道:“实在怕得很,就把门窗都关好,点着灯睡。”
这一句好意,并没有得到回应。
周恪来的时候李老头提了灯笼,此番因为他的离开,屋子里又重陷黑暗。周恪给李老头使了个眼色,李老头会意,去桌子边点油灯,却发现灯早就没油了。
周恪踟蹰片刻,道:“你家连灯油都没有吗?”
好半天,才传来她弱弱的声音:“我娘嫌我在家中浪费,每次出门只留少许的油,剩下的就锁起来了。”
周恪沉默了一下,带着李老头走了。
半晌,李老头单独折回来,还带回来一小瓶灯油,他慈爱的笑着,让她藏好灯油,娘亲不在家实在害怕就点灯。
她看着重新点燃的灯,怔愣了好久好久。
后来有一日,她又被欺负,被推到一个小土包上的时候,周恪用一条鞭子赶走了那些孩子,把她拎到了自己家里。
明明是一个村子里的农户,可是除了房子破一点,周恪哥哥的一切吃穿用度简直精细的像是个小地主。
盘膝坐在案前煮茶练字的少年生了一张温柔俊朗的脸,说出来的话却像是淬了冰刀子:“你的脑子是不是不太好使?那些人你就该离得远远地,一个都不要接近。我今日只帮你这一次,下回再有,你安心被打死便是。”
她还很委屈:“小明没有欺负我,是小芳要欺负我。”
“可是小芳是小明的童养媳。”
她坐在周恪房中的坐垫上,可怜巴巴的在那里缩成一团,心里对小伙伴们对自己的爱恨情仇表示很迷茫,以至于没想过周恪为什么会知道村子里的人际关系。
眼前划过周恪干净带着清香的衣角,孟云娴抬起头时,少年已经蹲下来与她对视。
“既然长了一双眼睛,最起码该学会看出谁是真心喜欢你,谁是真心讨厌你。若喜欢你的人也被讨厌你的人喜欢着,那这两人都是你的敌人。”
都是你的敌人。
时间一晃而过。而今,她孤身一人回到侯府,纵然无依无靠无任何扶持,最起码要懂得谁讨厌她,谁亲近她,亲近她的人,有没有被讨厌她的人喜欢着。
光亮的罐子映着月光,孟云娴仰头望向天空中的明月。
周恪哥哥,侯府的路果然难走呢,处处都是坑,一跳一个准。
若我真的撑不下去了,而你又有机会知道我的遭遇,请务必将我的骨灰放进这个装了汤冻子的罐子里,埋进后山的那块风水宝地。
能浸浴在汤冻子的汤汁里,骨灰也会很高兴吧。
……
一声脆香,殿里传来东西碎掉的声音,宫人们纷纷入内,只见五皇子正在熬制的东西已经连着罐子被丢进了痰盂里头。
伺候的太监小心翼翼道:“殿下可是不满意这些东西?奴才再去御膳房准备更好的食材。”
“不必了。”
周明隽拿过一旁的帕子擦了擦手:“往后都不做了。”
太监心里总算是舒了一口气。
这金贵的主子,这几日突发奇想的要做什么汤冻子,结果做了多少就扔了多少,说不是那个味道。
宫人们一脸迷茫的请罪,也不晓得是主子的手艺不对,还是他们的食材准备错了。
不做了也好,万一有个什么烫伤的,贵妃娘娘非得扒了他们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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