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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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昼叶回了那一句后, 陈啸之似乎又说了什么,可是她连点开都没有点开。
然后沈昼叶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给她发来了微信。
……周院士。
空姐穿着高跟鞋穿过走道, 提醒乘客将手机设置为飞行模式。沈昼叶打了声招呼,示意自己过会儿再关, 然后将和周院士的对话框点开了。
周院士近年身体欠佳,连自己组里的事都有些力不从心, 几乎神隐,他们有限的沟通甚至仅限于六月份时沈昼叶发微信祝他的那一句端午安康。
那时周院士很和蔼地回复了一句“谢谢小沈。”
沈昼叶有时甚至觉得,周院士已经忘了自己是谁。
这位年近八旬的老人毕竟太忙了,早年他曾是中国凝聚态物理的中流砥柱,如今更是学界泰斗。他每天要见的人要忙的事不计其数——周院士什么人都见过,而一个渺小平凡的学生, 在其中微不足道。
周院士关切地问:“小沈, 最近科研做得怎么样?有什么困难吗?”
沈昼叶看了一眼窗外阴沉辽阔的停机坪。
洛杉矶天穹很低, 雪白大鸟穿过晦暗无光的云层, 机翼静谧地搁置在她的身后,登机口的梯子被撤去了。
沈昼叶想了很久。
然后沈昼叶怅然地叹了口气, 给周院士回复道:
“老师, 我说实话, 不是特别想继续念下去了。”
从国内的时间来看, 周院士应该已经睡了,因此他暂时没有再回复。
空姐走了过来, 在沈昼叶座位上轻轻一拍, 示意她开飞行模式。
沈昼叶温温一笑, 习惯性地将手机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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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昼叶身旁的座位始终无人问津。
飞机起飞的那一瞬间,沈昼叶整个人都被向后一拉,感觉极其的沉重。她那一时间想起,自己小时候特别喜欢飞机起飞和降落时的轰鸣。
冲向天空,降落于地……这是每一趟跨越地球的飞行之中,最富有惊喜的两个瞬间。
连过山车都无法比拟。
她年幼时曾用‘挣脱重重的束缚,变得自由’来形容飞机克服重力做功的行为。
现在呢?沈昼叶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认真地想了想,好像只是觉得自己被向后拽了下。
飞机向上飞行。沈昼叶朝窗舷外看去,看到一切都变得极其渺小。
巨大的、她花了二十分钟才找到登机口的LAX机场变成了地面上的模型,汽车变得像孩童的玩具,葱郁森林则看上去像她小时候踩过的、家门口的草坪。
沈昼叶想起自己人生第一次坐飞机,是她五岁那年从华盛顿飞回北京。
然后她在北京的奶奶家里度过了一个春天和半个夏天。
1998年的一切都像是被笼罩在了金色的光晕里——她已经记不清具体发生了什么,却记得那段时间的快乐,她踩过的水塘,跑过的、长着老杨树的宜春胡同,站在胡同口躲日头的小贩大叔。
——还有她童年的玩伴。
沈昼叶记得那是个男孩。
她二十年如一日地记着她的好朋友手心的温度,没能忘记那小男孩打架破了皮的、晒得有些发黑的手臂——他牵着自己的手,躺在天文台地板上仰望的星空。
还有那时在天文台值班的、放他们两个人进来的大学生,以卡带公放的老歌。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二十年前卡带里的女声犹如糖果般甜蜜,邓丽君温柔地唱道:
‘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心……’
无忧无虑,一切都如诗歌一般。
上世纪末尾,一个晚春之夜。在早已被拆掉的天文台冰凉的地板之上,她的好朋友无意识地攥紧了她小小的手,对小小的昼叶说:
“……你一定会成为很伟大的人的。”
“我相信你。无论怎样都信。”
沈昼叶一时之间眼眶又有点发红。
那个对她说这句话的男孩,现在怎样了呢?是否已经长大成人,有没有淹没于浩茫众生?
——他如果看到如今的我,又会怎么想?不对,他是否还记得自己的儿时戏语?
客机冲进一团湿黏的迷雾,微微颠簸起来,但是终于达到了稳定的飞行高度。沈昼叶自嘲地一摇头,摸出自己的耳机,塞进了耳朵里。
然后她从自己随身携带的小包中取出了通信本。
——飞行时间要足足二十个小时,反正总要回信,不如现在写了算了。
正好外面也阴沉沉湿乎乎的,正好是个能反映她心情的好天气。
沈昼叶这么想着,将中性笔帽一拔,正要写下第一个字,光线便降临于世。
一缕金光熹微地落在信纸上,沈昼叶惊了一下,抬起头来。
那一刹那,千万如创世之初的金光绽破暗厚积云,飞机冲出灰沉,山岳般的云雾。
玫瑰色的天空下,恢弘辽阔的大海出现在沈昼叶的面前。
像是全新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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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里,沈昼叶开着头顶的小灯,肩上披着头等舱的小毛毯,重新读了一遍回信。
机舱里的小孩正在小声央求他妈妈读童话,大多数人都睡了,将座椅放平,宁静机舱中传来细细的、几不可查的鼾声。
沈昼叶将过去的自己的信,又重新读了一遍,打算以一个和缓的方式重新讲讲道理,然而她重读之后,还是气得七窍生烟。
尤其是油性笔写的那三个大字“我不想”……
简直就是在找揍。
十五岁的我到底是什么狗玩意,成年人气得要命。
沈昼叶这次严肃地讲了道理,写了洋洋洒洒一两千字,旁引博征引经据典,充分运用了四种记叙文的论证方式,甚至加了点威胁,完事将落款一写,夹进了本子。
一气呵成。
关于时间旅行的大多数理论,都停留在空想之上,最多也不过有一点数学理论上的支撑。
沈昼叶听过许多故事,以科幻居多,无怪乎是改变了过去后自己的存在被抹消,或者过去的细节被改变了一点之后,有许多有妻有女的人,连带着他们存在过的痕迹、他们的子女,都被连带着一笔抹消。
其实大多数人,如果知道自己可以改变过去的事情,可以用自己的言语去影响过往的话,都会十分谨慎。
——因为有“蝴蝶效应”,原来是指在动力系统中,初始条件下细微改变,可能会导致整个系统,长期巨大的连锁反应的,混沌现象。
相对简单易懂的动力系统尚且如此,人们连钻研的条件都不具备的、极其细密的时间系统会不会具备这种效应发生的可能性?
——没人知道。
但是几乎每个人都会相信:‘有。’
没有人知道自己做了这种事后,现今的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是会被作为另一个分支彻底抹消,还是会遭遇什么不测?
这也是沈昼叶在通讯伊始时,不敢有什么大动作的原因。
可是,沈昼叶看着满天的繁星想:如今的我,就算被抹去,也没什么不好的。
她一事无成,一无所有。
在这个应该成就了一番事业、闯出一片天地的的年纪上,成为了一个她连想都没想过,她会成为的人。
陈啸之已经将她视为了不愿相处,甚至不惜放弃特邀报告也不愿一同远行的存在。
——我欠所有人一句对不起。沈昼叶想。
对不起那些对我寄予厚望的老师,以鼓励的目光看我的长者,一路走来鼓励过我的、相信我一定可以的朋友。
更对不起年少的我自己。
一无所有的沈昼叶,被一个更成功的、更顺利的她自己取代,是一件好事。
那念头如鬼魂一般冒了出来,沈昼叶无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只觉得心脏空落落的疼痛。
她将窗板合上,拧上了灯,调了调座椅靠背,慢慢地仰躺在了柔软的凳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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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丧完之后,祸不单行。
沈昼叶在苏门答腊,下了飞机还没有二十分钟,手机掉了。
事情的起因也很简单,甚至十分迅速,她到了之后只是开了机,出了海关,在机场拿了当地手机卡之后想给手机换上,一摸兜——手机无影无踪。
沈昼叶:“……”
沈昼叶彻底懵了,她几乎把所有的地方都找了个遍:随身带的包里,口袋里——可她已经用了两年的那部手机就是消失了。
那工作人员为难道:“我们打扫卫生的时候也没有看到。”
沈昼叶:“……”
沈昼叶心痛地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您帮我留意一下吧。”
工作人员:“当今社会丢手机可太恐怖了。”
沈昼叶叹了口气。
当代社会丢手机,就是意味着失联。
微信还绑着国内的号码呢,手机用了两年,微信也没退出来过,密码忘得精光。沈昼叶心中苦涩的泪水哗哗地往外流,想起现在这个没有验证码就寸步难行的世界,感觉自己完了。
要钱没钱,要手机没手机,人间失联,唯一的好消息是带了笔记本,至少能用笔记本登一下有设备锁的QQ。
沈昼叶留了个酒店的电话号码,打车离开了机场。
沈昼叶那天行程赶得要死,第二天就是正式会议,这是最后的注册时间,她还得赶着去注册,然后还得去酒店check-in。
沈昼叶瞅了瞅身上,发现自己总共带了不到一千人民币的当地货币,差不多是个要客死他乡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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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尼的天气不太好,阴沉沉的,风也颇大,在街上走了几步居然飘起了雨。
APAPC办在了当地一家五星级酒店。
学术会议的举办规都相当高,光租赁场地就是一笔不菲的费用。沈昼叶撑着伞走进分会场时被酒店富丽堂皇的程度惊了一跳,感觉自己差不多是度假来了。
“我注册一下会议,”沈昼叶狼狈地掏出自己的护照,交给注册台的志愿者:“……上上周网上付款的。”
参会志愿者都忙疯了,飞快给她注册,光速将参会纪念品的本子包笔u盘……等一干物品,塞进沈昼叶的手里,一招手,示意下一位快来。
沈昼叶:“……”
沈昼叶小声说:“那个,天体物理分会场的陈博士来不了了……”
“这个我知道了,”那工作人员狼狈地道:“——他用邮件说过,特邀报告来不了了,他不是要去度假么?”
——度假?这是什么恶毒又敷衍的理由?
沈昼叶卑微地说:“那、那行……吧。还有,我能问一下你们这里有没有梁乐的注册信息,联系方式吗?”
工作人员表情凄惨,飞快一挥手,示意她去别处,沈昼叶转头一看——她身后排着超长的队,一个拿着澳洲护照的、膀大腰圆秃头中年男子,正面色不善地看着她。
沈昼叶:“……”
秃头不爽地,将护照在手中叭地一拍。
反正梁乐啥时候都能找……
沈昼叶面对这种体比自己大的人外识趣,抱着自己的行李箱,立刻拖着行李溜了。
她刚走,工作人员就突然一愣。
“等等,”工作人员呆呆地道:“刚刚来注册的那个小姑娘是不是叫沈昼叶?”
另一个人看了一眼注册表,说:“……是啊?”
“……”
“…………”
最开始的那个工作人员手忙脚乱把手中的护照一推,朝外追,大喊道:“沈小姐——!”
“沈小姐!”他凄惨地大叫道:“沈小姐——!!你失联快三十个小时了,陈教授以为你出事了,现在在满世界找你呢——!”
然而,丢了手机的沈昼叶聋得不行,脚底还抹了油。
一眨眼的功夫,沈小师姐撑着伞,溜得连影子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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