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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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昼叶被搡了一下脑袋, 整个人都懵了。
一是小学毕业之后基本上就没什么人做这个动作了,毕竟这个动作用于发泄的话太过小学鸡, 沈小师姐经历过的袭胸都比推脑袋多;二来是陈啸之那一下非常使劲儿,她还挺疼的。
沈昼叶一时之间还以为陈啸之在闹脾气。
沈昼叶呆呆地转过头去, 却只看到陈啸之的背影,他上楼梯上得头都不回。
天光黯淡, 窗外落雨连绵,那高个的青年留下一个冷硬如石头般的后背。
沈昼叶:“……”
错觉吧。沈昼叶轻轻揉了揉自己的后脑勺,他会因为这点事闹脾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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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啸之那段时间布置下来的科研任务并不重。
不仅不重,甚至还算得上温和——沈昼叶有充足的时间四处乱转,她将斯坦福的校园绕着走了一圈,穿过生长着红榕的长街, 心想什么时候也应该去找梁乐玩一次, 顺路去看看爸爸的母校。
沈昼叶想起沈青慈, 稍稍凛了下。
他如果看到我这样, 会失望吗?沈昼叶第不知多少次询问自己。
——看到他寄予厚望的女儿这样无能。
应该会吧。沈昼叶想,然后她坐在正门小花坛深处的长凳上, 在唰然的雨声中按动了一下圆珠笔。
雨雾如纱, 群花掩着世间可能好奇地投来的视线。老建筑的雨天有种奇异的味道, 像蘑菇, 又像岁月的沉淀。
「我收到了你的第二封来信。」
沈昼叶将本子压在自己的膝盖上,草草地写道。
「我不是在开玩笑。从我发现通信通道的那一天起, 我就一直在想, 我该告诉你一些什么东西, 才能让你在未来少走弯路,少一些我经历过的痛苦。」
沈昼叶写完那句话,突然发现这句话,特别像她妈——不对,电视剧里所有妈妈的语气。
……我这都是为了你好。沈妈妈的声音和戴春荣李明启老师的声音重叠:‘听妈妈一句劝,和那个男的离……’
沈昼叶:“……”
沈昼叶抬眼一看雨水空濛的天,一阵寒噤。
然后她将那张纸撕了,取了张新的信纸,将写的句子重新润色了一遍。
……
沈昼叶正认真写着信,肩膀却突然被拍了下。
“April,”一个熟悉的声音笑着说:“你怎么在这?”
沈昼叶一呆,抬起头来,看到加勒特笑得十分灿烂的脸。
“Hi。”加勒特靠在古老的圆拱门上,对沈昼叶笑道。
沈昼叶也温和地笑了起来,给他腾了一个位置。
加勒特在她身旁落座:“你在做什么?”
接着,这位一头棕发的、生了双多情眸子的青年笑着问道:“在写什么东西吗——中文?”
沈昼叶知道加勒特看不懂中文,便也不避讳,温和地道:“我在写信。”
“我认识这个……”加勒特眯起眼睛,手指在信纸上一划;“这个词是future,我以前听朋友讲过。”
一阵夹着雨水的风吹过。
沈昼叶笑了笑,说:“是的,念作‘未来’。”
加勒特:“我果然没记错。不过真的没想到你现在还会做写信这种老派的事情……我都很多年没见过别人写信了,现在不都是iMessage和E-mail当道么。”
沈昼叶微一思索:“是这样。其实我生下来之后都没怎么见过写信的人……只知道我父亲以前经常给我母亲写情书。”
“……但是这信我非写不可。”沈昼叶话锋一转:“只有信和邮差能帮我传达到。”
加勒特笑了起来,逗她般问:“那,April,你在写什么?”
沈昼叶敏锐地感觉出加勒特其实并不关心信件的内容——就像他一般也不会关心与自己谈话的内容一般。他很擅长将一个话题顺着向下说,逗女孩子开心,逗话不多的姑娘说话,却并不是真的关心。
可是,沈昼叶想起陈啸之屡屡打断她说话的样子。
现在毕竟毕竟有人愿意听。
沈昼叶轻声道:“……我在写信告诉一个小姑娘,我在现在的路上,走得太累了。”
加勒特:“嗯?笔友吗?”
“算是吧。”沈昼叶想了想,说:“我走得确实挺累的,几乎没有停下过,可是我回头一看,也不知为什么走到了这里。我总觉得哪个环节出了错,才会让我像现在这样痛苦……可是我的绝望持续的时间太长了,我甚至不知道问题究竟在哪。”
加勒特:“?”
“我小时候特别想当一个科研工作者,”沈昼叶温和地说:“研究天体物理学的那一种,甚至非常狂妄。可是我在一路走来的时候,却因为这个受了许多伤害。”
加勒特奇怪地皱起了眉头。
“走得太累了……”沈昼叶道:“……逐渐磨掉了自己所有的锐气。”
加勒特却忽然疑惑道:“你为什么会坚持下来?”
沈昼叶:“……诶?”
“……您能坚持下来也太神奇了,”加勒特道:“你应该早点放弃的。”
沈昼叶:“……可能吧。”
“你这么可爱,”加勒特笑着道:“我第一面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好像一朵花。你这样可爱的女孩儿,我可是一点都见不得你受苦的。”
沈昼叶这辈子没听过来自异性的、这么直白的撩人,脸顿时红到了耳根。
加勒特·佩罗塔微微一笑,伸手去捏沈昼叶绯红的耳朵,沈昼叶几乎都不会反抗。他摸到一片温温暖暖柔柔软软的耳骨。
沈昼叶浑身一抖,说:“……别、别动我耳朵。”
夹着课本往办公室走的陈啸之,正好看见了那个场景——古老石门后,沈昼叶在长凳上端坐,风将她的裙角卷起,那一瞬间,一个人抬手,将她的卷卷绒绒的头发撩到了耳后。
——那个动作像是春夜绕过迎春的风,不太走心,却带着缱绻的暧昧。
陈啸之:“……”
陈啸之表情漠然地朝那方向走去。圆拱石门逐渐靠近,藤萝掩映之下,现出那个撩起沈昼叶头发的男人。
“行,那就不动你的耳朵,”加勒特笑道:“——周末有空和我一起喝一杯咖啡吗?”
沈昼叶微微一愣:“这个周末?”
加勒特迷人地笑起来,点了点头。
他们谁都没有回头看。因此沈昼叶更无从得知,刚上完课的陈啸之夹着书,冷淡地看了他们的背影一眼,加快步伐,穿过了遮雨的古老长廊。
然后他将手中的伞一撑,走进了雨里,就像他周围其他的行人一模一样。
仿佛那两个人什么都不是——
——而他这辈子,都不认识其中的任何一个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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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水唰然落在地上,石板溅起万千水花。
沈昼叶想想说:“这个周末恐怕不行。”
然后她严谨地道:“我这个周末有个学术会议,去苏门答腊,周天就要上飞机了。”
“如果可以的话,”沈昼叶抱着自己的信纸,温和地对加勒特说:
“……我们下次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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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昼叶写完了那封信。
她写下最后一个标点时,夜色已经很深了。远处的工程系办公楼几乎灭光了所有的灯,连大学都重归寂静。
窗外落雨连绵,噼啪地砸着窗台,仿佛加州也有雨季似的。
加州好像没有雨季这种东西吧,沈昼叶托起腮,颇为无望地想。
加利福尼亚州的阳光是全世界出名的,听说一号公路夜里星空就像在宇宙中一般。可以凌晨开车过去,在无人的公路上驻足欣赏。可以爬上车前盖甚至车顶,伸展开双臂。
——也许该和加勒特试试,一个渺小的声音道,你已经空窗期了太久了。
抛出橄榄枝就好了。
在你这个年纪,爸爸已经和妈妈相遇了。
你一打开朋友圈都是小婴儿的照片,还都是同龄人生的,大学同学居多。他们大多生活美满,晚饭时还会拍下老公做的菜肴,将自己的幸福晒给所有人看。有时就是该做点妥协,重新开始。
沈昼叶:“……”
她怅然地叹了口气,知道那个声音是对的,心中的另一个角却不愿意。
妈妈那样爱爸爸,爸爸也爱她,可是你对加勒特有那种感觉么?
——再换句话说,加勒特对你有么?
沈昼叶盯着手机屏幕上加勒特的名字,犹豫了一下要不要给他打电话,想了想,最终还是放弃了。
没必要。沈昼叶想。
——下一秒,她又觉得自己极其的可怜。
长夜雨水洋洒,沈昼叶将手机塞进自己的包里,微微一理自己的头发,又拿起自己的小雨伞,锁上了办公室的门。
她下楼时又遇到了陈啸之——他晃着车钥匙走上来,应该是半夜回来拿东西的。沈昼叶轻声和他问好,结果陈啸之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哦’,头都不回地上了楼。
他其实没说什么话,沈昼叶却莫名其妙地,听出了一种扭曲的、近乎崩塌的意思。
错觉吧?沈昼叶头上冒出个问号。
然后沈昼叶撑开伞,冲进了异国他乡的连绵雨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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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啸之一个人走上扶梯。
夜晚的物理A栋十分宁静,窗外落雨唰然,室内唯有仪器的嗡鸣声。
陈啸之刷卡开了门,他的办公室门窗紧闭,灰尘飞舞。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自己的笔电,可是当他拿起电脑的那一瞬间,心里却泛起一股酸涩的、被蹂搓到了极致的酸痛。
……他在这里,已经快七年了。
陈啸之将笔记本一夹,又刷开了隔壁办公室的门。
他办公室隔壁是系主任——也就是他的导师罗什舒亚尔教授,分给他的学生办公室。
里面两张办公桌,被走廊条带般的灯光映亮。一张桌上堆着两三件外套,摆在窗口的另一张则整理得井井有条,笔记本和笔筒整整齐齐,印着小猫爪的水杯和一只柴犬屁股抱枕放在一起。窗户没关好,雨水被吹了进来,水流沿着窗台向下流淌。
——沈昼叶总是忘事。
陈啸之沉默着上前,关了窗户,将雨水隔绝在玻璃外面。
然后他把沈昼叶放在窗台上的东西收了起来,又抽了两张卫生纸,擦干净了她的小零食袋子上的雨水。
在沉沉的雨夜中,陈啸之关了窗就打算漠然转身,准备回家。
而下一瞬间,他却不受控制地转过头,望向沈昼叶的桌面。
夜色和走廊灯的掩映中,陈啸之看见她合拢的笔记本电脑和纸张里露出个角的iPad,她中午拿来压着睡觉的柴犬屁股抱枕,她拿来提神醒脑的薄荷滚珠,还有笔筒里歪歪卷卷地塞着的、一板布洛芬和半卷阿司匹林。
——她在这里生活。
沈昼叶小熊形状的移动硬盘,雪白胶囊样的蓝牙耳机上贴着柴犬贴纸,陈啸之又看到那本熟悉的、他觉得十分眼熟的藏蓝色的实验记录本。他又翻了下那个本子,本子里空无一物,干干净净的,一个字都没有。
连名字都没写,却泛着岁月的痕迹。
陈啸之冷冷地看着沈昼叶生活的痕迹。
然后他嗤地一声笑了起来——那一声笑容扭曲而崩溃。
……七年了,他想。
他进来时是个大一的freshman,如今却已是这里的教员——他的头衔甚至远不止于此。
历史上最年轻的副教授,以那样辉煌的成果毕业,自从毕业后连续两年担任APAPC特邀报告人,除此之外还有无数。这么多年来,有过许多学生甚至社会媒体来采访他,反复地问他你怎么才能做到这个地步。
人们好奇成功者的历史,想知道他一路是怎样走来的。
——尤其是陈啸之这样的青年才俊。
陈啸之那时为了采访篇幅问题扯了不少有的没的——但是其实现实就是,这种采访无论是问谁,哪怕回溯时间去问薛定谔去问爱因斯坦,哪怕再往后回溯五百年,去问被教皇活活烧死前的伽利略·伽利雷,问遍古今中外全世界所有的伟大的头脑,答案都只有一个。
——唯坚持而已。
可是沈昼叶做过么?
接着,陈啸之想起沈昼叶来时的模样。他又想起沈昼叶和那个叫什么加勒特的男人坐在花坛里,那个男的撩起沈昼叶一缕头发,给她披在肩后。那动作陈啸之只有和她最浓情蜜意时做过。
他想起梁乐和沈昼叶甚至约在了印尼。
陈啸之仿佛觉得有意思似的,嗤嗤地笑了起来,手在沈昼叶桌上松松一按。
他觉得自己快疯了。
陈啸之眼眶通红地看着沈昼叶的桌子,知道这张桌子的主人与自己渐行渐远。她人生里从来不缺‘陈啸之’这一个人。
可是他甚至无法发泄。
——陈啸之仍记得自己最初的承诺。
那可能是他一厢情愿的诺言。
他重重地、痉挛般抽了口气,垂下头颅,那姿势极其痛苦,像是被肩上的诺言与回忆压垮了一般。
陈啸之走出了那空无一人的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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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昼叶撑着腮,望向办公室远方的地平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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