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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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昼叶回到她的宿舍时,黑夜的尽头起了凉风。
秋风掠过灌木丛, 她的寝室楼亮着温柔的灯——阁楼的灯却灭着。沈昼叶抱着那袋零食下车, 礼貌地与令她搭便车的陈啸之道别。
陈啸之忽然道:“——办公室没有考勤。”
沈昼叶压了下被风吹得翩飞的裙角,温和地应道:“我知道啦。”
“我的意思是, ”陈教授握着方向盘,沙哑道:“……你没有必要天天走得这么晚。”
沈昼叶微一思索,认真地说:“——走得晚是我自己的习惯。”
“我原来在国内的时候,”沈昼叶从副驾驶座将袋子提了下来, 扶着车门道:“不对, 从研一起就习惯十一点左右走了。因为晚点的时候仪器协调起来比较方便,而且我晚上的效率比较高。”
陈啸之盯着方向盘, 一句话都没说。
沈昼叶温文地道:“所以这和你没关系。”
“——我本来就喜欢晚上做实验, ”她认真地说:“说实话你的作息和我还挺像的……我回头买辆自行车骑着就好了。”
陈啸之一言不发地握着方向盘, 他手上用的力气非常大,连青筋都凸了起来。
他烦我了,沈昼叶触电般地想。
然后,在加州的夜风中, 沈昼叶对陈啸之喊道:
“谢——谢谢你送我到这里!谢谢老师!”
接着沈昼叶不敢看陈啸之的脸, 提着那袋零食, 砰一声关了车门,飞快地跑回了宿舍。
……
——沈昼叶确实喜欢一个人呆在办公室, 呆在实验室做实验。确切来说, 有许多科研人员都喜欢这么做, 说是感觉‘自己像世界的主人, 做什么都是自由的’。
其实确实如此。
深夜的实验室空空荡荡,没有老师,也没有师弟师妹,没有接踵而至的杂活与报销贴发|票,唯有嗡鸣运行的仪器与亮着的电脑屏幕。
物理楼里,只有孤单的沈小师姐抱着膝盖,坐在地上。她自由又孤独地看着仪器上预设的温度,等着硅片镀膜结束。
——像是这片荒凉世界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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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昼叶推开她的阁楼门的时候,风将窗户玻璃吹得咯吱作响。
整个房间非常安静,沈昼叶光着脚踩在木条上,发出一声细微的‘吱呀’。
她摸出手机,黑夜里手机微微亮起,接着她就看到了妈妈发来的微信:“闺女到宿舍没有?”
沈昼叶笑了起来,在黑暗中回复妈妈的微信:“到啦。”
然后沈昼叶立即笑眯眯地给妈妈拨了个FaceTime过去。
她妈妈那头接的很快。
沈昼叶这边还没开灯,摄像头一片漆黑,只看到沈妈妈好像也坐在办公室里,她穿着件条纹衬衫,似乎去新烫了头发,北京的阳光洒在妈妈的身后。
沈妈妈一愣:“宝宝?摄像头坏了?”
黑暗中,沈昼叶温暖地道:“不是啦,还没开灯。”
她说着,就去摸索灯的开关。
沈昼叶这房间的灯开关有两个,一个在门口,另一个则在她的床头。沈昼叶去摸床头的开关,无意识地朝窗外一看——空空荡荡,只有一条黑夜中亮着路灯的漫漫长街。
陈啸之的车,连影子都消失无踪。
——就像之前的那些夜晚一样。
二十五岁的陈啸之在她下车后,一刻都没停留,立刻就开车走了。
……他会怎么想呢?沈昼叶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他让沈昼叶下车时,会像摆脱了一块烦人的、味道奇怪的膏药一般吗?
沈昼叶不敢细想,拼命甩了甩头。窗户里映着夜空与漫漫灯光,映着夜风吹过的空旷的长街。
她的小耳机里,妈妈道:“正好妈妈早上没事儿,和你聊聊呀。”
沈昼叶忍着鼻音,小声应了一声,手指细微地发着抖,啪地按开了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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刹那,暖黄的灯光充盈了她的小阁楼。
沈昼叶的寝室被她布置得相当温馨,她于来了加州之后的三个星期内就将这阁楼墙上贴满了海报和小星星贴纸,书架里则塞满了书和各色小玩意,光是钟摆仪她就有三个。
沈昼叶小心地坐在柔软的花地毯上,举着手机,与妈妈视频。
她的手机屏幕中,万里之外的沈妈妈关心地问道:“宝宝,这几天累不累呀?”
沈昼叶努力扯出了一个笑,对妈妈说:“这几天没什么事的,不太忙。”
“不忙就好,”沈妈妈笑了起来:“找没找到人晚上送你回宿舍呀?”
沈昼叶想了想,觉得这件事不可能发生,便轻轻摇了摇头:“没有。我下周去买个自行车就好了。”
沈妈妈突然道:“——要找。”
沈昼叶闻言微微一愣。
“要找呀。”沈妈妈柔和的眉眼被晨曦晕开,她举着手机,温柔地说:“女孩子家,有时候不用这么独立。妈妈上大学的时候,从来都是有人送妈妈回家的。”
沈昼叶呆呆地:“……诶?”
沈妈妈笑着说:“你不知道妈妈谈过多少男朋友么?”
沈昼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妈妈大学的时候可谈了可不少呢,”沈妈妈笑眯眯地道:“倒是你爸爸,一点感情经历都没有,搞得妈妈特别愧疚。”
沈昼叶笑了出来:“你老说得爸爸好像好纯情的样子。”
华嫣笑道:“——你爸就是挺纯情的。”
“我第一次见你爸爸就是在波士顿的一家咖啡馆,”她妈妈温柔地回忆道:“他坐在那里和他的朋友一边打德州|扑克一边唠数学题,那天阳光特别好,我一看到他,就觉得这人长得真帅,我要给他买咖啡。”
沈昼叶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那你给他买了吗?”
她妈妈想了想,怀念地说:“——卡布奇诺,加一份浓缩和一分糖浆。”
风在窗外吹着,像是又要下雨了。那是她们母女难得放松地聊天的时间。
然而下一秒,沈妈妈恨铁不成钢道:“你如果有妈妈的半分魄力,能到现在都没有男朋友吗?啊?闺女?”
沈昼叶:“…………”
“总归要找个人去依赖的。”沈妈妈叹了口气:“叶叶,你为什么老是不愿意去依赖别人呢?”
沈昼叶不知该说什么——但是二十五年人生经验,至少让她明白了一件事:此时最好装死。
张臻,甚至她那群师妹的前车之鉴在那,如果一个人的妈妈说出这句话,下面往往跟着三场及以上的相亲。
然而下一秒,沈妈妈却突然怅然地说:
“……叶叶,你以前,真的很依赖那个男孩的。”
沈昼叶愣住了。
“就是你初中的时候给我看的男孩子,”沈妈妈的声音自耳机里传来:“……那个救了你,还挨了刀子的,你们班班长。”
“——那孩子叫陈啸之对吗?”沈妈妈说着,温柔地笑了起来:“妈妈还记得你那时候特别依赖他,什么事都赖着那个男生,他老是好像对你很烦的样子,但是他每次送你回家都送到楼下,会看着房间的灯亮起来再走。”
沈昼叶:“……”
沈昼叶想起二十五岁的陈啸之,突然有点好笑,酸楚地问:“……前面可能是真的,但后面那个,是你编的吧?”
“啊?”沈妈妈好笑道:“编故事做什么,妈妈从阳台看不见么?那男孩送你上楼之后就等在楼下,等你进了屋,把灯打开他才会回家。”
沈昼叶静了片刻,安静地说:
“……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她自嘲地摇摇头:“有什么也都过去了。”
沈妈妈:“是吗?妈妈总觉得你在拿他对你怎么样,拿你爸对我,和别的男生对比。”
沈昼叶坐在地毯上,勉强地说:“……没有的事儿,从来都不是这样的。”
华嫣叹了口气:“自从妈妈认识爸爸之后,你爸爸就开着他那辆打工买的1974年的破福特天天载妈妈上学下学,风雨无阻,一接就是那么多年……叶叶,那辆破福特你应该还记得吧?”
“——二十五年前,爸爸妈妈把你从医院抱回来,就是开的那辆车。”
“你爸那时候真的太穷了,”沈妈妈轻轻笑了下道:“我们开那辆二十多年的破福特,一开就是快十年……”
——那确是近十年的岁月。
沈昼叶连鼻尖都发了一下酸。
她沙哑地嗯了一声,忆起那辆生了锈的天蓝福特林肯。
那辆车总是停在沈家的车库里,风吹过时车窗会摇晃,火花塞接触不良,打火非常困难。而小昼叶总是会趴在车窗上,呵一口气,然后在雾气上画一个小小的笑脸。
——‘爸爸,’二十年前,小昼叶奶声奶气地趴在自己的小行李箱上,问:‘你要送我去见奶奶了嘛?’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飞快一摇头,让回忆停留在那,不敢看到记忆中父亲的脸。
接着她耳机里传来嘎达一声,是沈妈妈将手机放在了办公桌上。
沈昼叶听见妈妈笔记本电脑开机的声音,看见手机屏幕里办公室明亮的天花板,与落在摄像头上的兰花花叶。
沈妈妈淡淡地说:
“……一个人在世上,太孤单了。”
“所以,叶叶,你要去找一个能和你一起,如风一样包容你,爱护你的人。”
沈昼叶揉了揉发红的鼻尖,笑着问:“——那你为什么不找呢?”
“这么多年了,十年了吧。”沈昼叶笑道:“妈妈你到现在也不算老,虽然我肯定不会叫另一个人爸爸,但是你知道的,我绝不反对你再婚。”
接着,沈昼叶听见妈妈端起杯子的声音。
北京的早晨阳光如流金一般,办公室外有学生笑着走过,都是二十几岁的年纪上。
“……妈妈为什么不找?”
今年近五十岁的华嫣,想了想,微笑道: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电影《怦然心动》中,年迈丧偶的外公切特怀念妻子时说:这世上有些人光彩夺目,有些人色泽暗淡,也有些人艳丽如夏天的海。
可是总有一天,你会遇见一个像彩虹一般绚丽夺目的人。
——只有当你遇到那样的人的时候,你才会知道,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能与他比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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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你爸爸相遇,”沈妈妈笑道:“是在三十年前夏天的咖啡馆,我还记得波士顿的夏日午后,灿烂得就像阳光下的白葡萄酒似的。”
沈昼叶抱着手机,温暖地笑了起来。
年近五十的华嫣怀念地说:“1988年的夏天,正好是距今三十年前,那时候真好,我们还年轻。那家咖啡也好喝。”
沈昼叶想了想,没头没脑道:“我今天也喝咖啡了,三份浓缩的那种。”
“——我总是记得那天的大太阳和我身边的朋友,还有你爸爸。”华嫣温和地说:“我和朋友们约好了第二天开车去海边,而且本来和我约好的男孩儿放了我的鸽子。那时候我可没想到,我随便搭讪的理工青年会成为我唯一的女儿的父亲。”
沈昼叶笑道:“爸爸是个很闪耀的人。”
“是的,”沈妈妈说:“所以在妈妈眼里,无人能比拟他。”
片刻的沉默,沈昼叶无意识地地看着窗外黑夜的加州。
“那个男生,”沈妈妈突然开口道:“是不是去美国了来着?我记得我听说他是去加利福尼亚了。”
沈昼叶支支吾吾:“是……是吧?我也……忘了……”
沈妈妈笑着说:“说不定哪天就遇见了呢。”
沈昼叶:“…………”
“也、也许……”沈昼叶不太擅长撒谎,小声道:“也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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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吧。’
沈昼叶想。
她挂了妈妈的视频通话后,房间里静谧无声,唯有楼下那苏兰人在公放音乐。
沈昼叶手里拿着陈啸之布置的文献,温柔的灯光洒在外面。这一份是摘自Annual Reviews的宇宙与暗物质光环的联系,综述足有四十七页之多,上面陈啸之以一只红笔零零星星地做了批注。
他的字体已经成熟了不少,却仍能看出他十五岁时的雏形。
而沈昼叶,并非看不懂——她是不想看。
沈昼叶已经受够了开始一件新的、她做不好的事物,不想重新、从零开始。
何况在“天体物理”上,她已经产生了浓厚的、几乎毕生都不想再碰触的阴影。
沈昼叶只觉得自己心里堵得难受,又想起陈啸之在下车时青筋凸起的那双手,和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已经消失无踪的车辆。
让他来送自己回家,应该确实是强人所难了。
沈昼叶想着无意识地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陈啸之冷漠的眼神,他们如今悬殊的地位,无一不昭示着: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一事无成。
沈昼叶看着那一打订起的文献上的Baskerville标题,突然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和难过。
……谁没有过英雄般的梦想?
但是梦想总是要破灭的,现实会砸碎一切。沈昼叶只觉得眼眶又发起了红,只得拼命告诉自己不能在这地方哭出来。
她都越过了那么多的高山,不能在这里落下泪水来。
沈昼叶是拼过命的。在实验室通宵过,也曾为了预约一个仪器六点起床,抱着要做检测的样本坐过两个小时的地铁。她跑过全国,走过夜路,在天文中心外等待黎明。沈昼叶已经将能燃烧的自己,全部燃烧殆尽了。
那些难以攀登的高山沈昼叶都咬着牙翻过,不曾被打倒。
只不过一切都是徒劳的而已。
故事的最后,沈昼叶只能承认自己没有天分,并承认自己的平庸。
她经历了这种人生,不敢再面对自己的父亲,连他的音容笑貌都不敢回忆。
——而现在,她手里的只是一篇,她曾经儿时的梦想,天体物理相关的文献罢了。
这又算得上什么呢?
但是,这个特别的、探索宇宙与真理的天体物理,是陈啸之已经取得了惊人成就的领域,是沈昼叶小时候的豪言壮志,父亲鼓励的目光,是她失败的过往。
是已经近乎仇恨地看着她的初恋男友的专长,他游刃自如的所在。
——而陈啸之,早已对她充满冷漠与尖刺。
张臻曾经对自己说,‘你为什么不让你的导师顺带捎你一程呢?至少能少走一点夜路。’
沈昼叶又想起妈妈说的,少年时,会送她送到楼下,还要等着她房间亮起再走的陈啸之。那些过去的温柔与缱绻,深夜里的灯,在2009新年钟声里的、颤抖的亲吻。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埋在被子里。
别想了,她手指发着抖去关灯,告诉自己:别想了。
你为什么忘不掉?沈昼叶。分明已经十年了。他本就不会再爱你。他本就不够爱你。
而你确是个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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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宿舍楼之外。
浓黑的夜色之中,一根香烟火光明灭,地上已经数根烟头。
陈啸之漠然地两指夹着根烟,靠在树下,指间一点火光微弱地亮起又暗淡下来,远处路灯落下温柔的光。
小楼中灯火温暖,犹如荒野里的烛火,依稀仿佛是多年前的北京。
下一秒,加州的夏夜之中,雨声细密地响起,树木在大风中被吹得莎莎作响。
第一滴雨落在陈啸之手上时,一个稚嫩的男孩声音忽地在他的脑海中响起:
……
“……我送你回家。”
那大概只有五岁多的小男孩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以后每次我都送你到家门口,看你回家行吗,你别害怕了……”
……
二十五岁的陈啸之双目赤红,碾了烟头。
然后,他在黑夜里冒着雨,走向自己停在宿舍区岔路口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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