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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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本子里掉出来的, 背后一行留言的创可贴。
比现在成熟得多的陈啸之的字。
十五岁的沈昼叶觉得有点奇怪, 将那两张创可贴捏在手里,翻开了那封新来的信。这次的信是用legal pad写的,不出所料, 那信里大半东西都无法阅读,已经成了一团化开的墨水。
——她提问的方式有问题。
沈昼叶不应该询问‘弯路是什么’,这是违反规则的。
但是里面还是有一些可阅读的部分——沈昼叶低下头去看。
「我在过去的十年中后悔过许多事, 而大多数事情都发生在2008这一年。」信中写道:「我后悔那年被小混混堵住时, 没有直接告诉妈妈。后来那件事虽得到了妥善的解决,但还是给我的人生留下了非常重的影响。」
信中又道:「昼叶, 如果你在培训课结束后,被一群流氓堵进小巷, 千万不要忍气吞声。」
沈昼叶一惊。
——可是, 这件事已经发生了很久。
十五岁的沈昼叶僵了下,触电般地去看这封信的落款时间——居然是2018年8月。它居然是紧随着那一封‘陈啸之根本不喜欢你’的醉酒信件发出的, 这两封信发出的前后时间, 竟然只差了一天!
可是,在十年前的这片时空,前后两封信的间隔, 是足足二十天。
在二十天后, 小昼叶才收到紧随而来的第二封信。
她和大昼叶通信的时间, 间隔, 真的毫无规律可循。
凡科学总有规律可循, 毕竟数学和物理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理, 唯有人类不可预测。十五岁的沈昼叶直觉觉得这间隔不太对劲,却暂时拿它没有办法。
她定了下神,又继续向下看。
关于流氓的这一段并没有被隐去,大概是这信来到2008年时,一切都尘埃落定了的缘故。大昼叶说混混事件没什么严重的后果,只是挨了一拳,外加饿了几天的肚子,最后是一个‘熟人’为了这件事挨了刀……
——混混事件没有被改变。沈昼叶也不知是放松还是怅然,悠悠叹了口气。
然后沈昼叶鬼使神差地抬头看了一眼自己拉的Excel表。
在圣乔治亚诺时她的成绩折线图几乎是条直线,直冲天花板,地位无人能撼动,哪怕在素来有恐怖之称的亚裔之中都是最顶尖的学神,April·Shen的学神地位从七年级开学,一直持续到了这位学神转学回国。
如今学神的成绩折线图,已经亲吻横轴了。
沈昼叶:“……”
是国内太恐怖了吗?沈昼叶陷入一时的迷茫,难道我的美国同学都是弱智,现在才是我的真实水平……
虽然那边同学有一些脑子真的不太好使,但不至于啊。沈昼叶有点蓝瘦,继续往下看,看看信里有没有说自己‘中考时一朝逆袭,考到了班级第一,语文考到了一百一’。
大昼叶在信中写道:「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到这句话,但是关于你的成绩,我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建议要告诉你。」
重点来了!读信的人立刻打起十万分精神,一翻页。
第二页上赫然一行大字:「竞赛是你唯一的机会。」
沈昼叶:“……”
接着,大昼叶又补充了一句:「你的中考语文想及,非常困难,建议不要给自己添堵。」
读信的沈昼叶:“……???”
然后后头一堆糊着的墨水,大概是一堆含着血泪的自白,隔了两三行才有一行可以辨认的字迹:「破语文,我到了高中才能勉强及。」
做着春秋大梦的沈昼叶:“…………”
语文真的好难,沈昼叶大受打击,将剩余可读的信读完,发现大昼叶直接装没看见‘陈啸之是谁’的问题,信件末尾的落款仍在斯坦福。
非常常规,而且解答了她的部分问题。
至少沈昼叶知道自己有高中可上了……
——只不过那欲盖弥彰的‘熟人挨刀’,加上沈昼叶已经见过的、倒在雨里的陈啸之,再加上那创可贴后面陈啸之的笔迹,令十五岁的沈昼叶徒然升起一种错觉:
仿佛将有什么奇怪的事要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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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天气骤然降温,沈昼叶顺理成章地感了冒,请假在家养病。
当天,据魏莱发短信称,陈啸之终于来了学校。
沈昼叶总觉得他伤都好得七七八八了——毕竟他只是缝了几针,骨头血管都好好的,沈昼叶甚至还怀疑他爸妈一直不去探望他,就是因为觉得自己儿子是赖在医院。但是陈啸之毕竟是她的救命恩人,因此哪怕见了他活蹦乱跳还往病床上歪的样子,沈昼叶也只能把满肚子槽点憋在肚子里。
她在家一边擤鼻涕一边做奥赛题,片刻后手机叮地一声,来了条短信。
沈昼叶在客厅晒着太阳,将自己裹成个球球,摸过自己的小诺基亚,一滑开,发信人是‘初三四班班长’——沈昼叶感冒时脑子转的有点慢,花了一分钟才反应过来,这是她给陈啸之存的备注。
短信道:“你怎么没来上学?”
那个点应该在上课——陈啸之居然上课玩手机。
沈昼叶把擦鼻涕的纸巾丢进垃圾桶,安详地回复:“我感冒了鸭。”
陈啸之过了很久,也不知去做了什么,回了一条:“感冒了……就多喝热水。”
沈昼叶认为陈啸之非常敷衍,显然是在后悔这场愚蠢的对话。毕竟喝热水有个锤锤用,谁要多喝热水啊!于是她很礼貌地回了句谢谢,又擦了擦被堵住的眼泪鼻涕,继续刷奥赛题。
沈昼叶一边做题一边斗志满满地心想一定要打败国内的学霸——至少要有高中可上。
班里一群男同学前几天激情对喷,一个喷对方只能去新东方颠勺子,另一个喷对方只能去蓝翔开挖掘机,沈昼叶并不懂国内的高中是怎么个分类法,只知道那两个名字奇怪的学校肯定会让人生不如死。
少女沈昼叶扪心自问自己开不了挖掘机,在被陈啸之逼迫喝下那碗巧克力排骨汤后更是认为自己最好还是离厨房远点,因此只剩下了学习这一条出路。
然而她语文还不及,就只能竞赛了……
……也难怪那班上的一些人看不起她。
阳光洒落进客厅,沈昼叶小小地叹了口气,端起手边的冷水。
预赛的这些题对沈昼叶来说实在是过于简单,甚至还不如她爸原先出给她玩的题困难,缺乏最基本的挑战性,连解出来的刹那的惊喜感都没有。沈昼叶做了一会儿力学应用题就觉得这是浪费时间,直接将书合上了。
那一瞬间,她手机又是‘叮’地一声。
沈昼叶:“……?”
她拿起手机一看,又是陈啸之发来的短信。
初三四班班长:“你下午还到不到校?”
什么啊,好凶,他是来查人了吗?沈昼叶生着病本就脆弱,有点怕他这语气,蜷缩在被子里回短信:“我请过假了呀……下午不去了。”
班长又安静了许久,道:“行,知道了。”
陈啸之语气真的一贯的不好,沈昼叶总有点怕他,便不再回复。
她妈妈早上七点半就得去院里开会,似乎是他们电信专业本年度的国自然的结果要出了。沈昼叶不知道国自然是什么,只晓得妈妈很忙,便一个人窝在家里,做题做腻歪了,就迷迷糊糊地睡觉。
外面寒风渐起,正午阳光如金,在墙上映出金红的、水般的颜色。
十五岁的沈昼叶闭上眼睛,梦境逐渐融入现实。
……
——“就那个小美国人也会生病的?“
一个稚嫩男孩的声音,缥缈地传来。
现实的轮廓退去,沈昼叶躺着的沙发和鸭绒被褥化为岁月中的阳光与八斤厚棉被。恍惚间客厅的光变成了四合院的木,过去梦境如不竭黄河般,汹涌而至。
“平时看她和我打架的样子,壮得像头牛。”小男孩京片子相当纯正,一听脾气就有点坏,站在会客厅道:“拽我头发耳朵的时候怎么不生病了呢?”
沈昼叶奶奶的声音和善地遥遥响起:“……阿叶缺乏锻炼,随便一冻就要感冒的……”
小昼叶难受地攥着拳头,烧得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无。老旧的门吱呀一响,看不清眉目的小男孩沿着地上发光的光点走了过来。
“你生病了。”小朋友面无表情地道:“我奶奶让我来探病。”
小昼叶蜷缩在被子里,难受地抽动了一下。
下午金黄阳光映着窗棂,画眉啁啾地在笼中跳跃,鲁锦大棉被里一团小小的隆起。
小男孩:“……”
那男孩问:“你喝没喝热水?”
为什么喝热水会有用,加热一氧化二氢就能治病吗……怕烫的小昼叶本能地摇摇头,烧得迷迷糊糊地道:“我……我不喝热水。我不想喝……”
但是那男孩还是从椅子上坐了起来,去拿了暖瓶。
“我妈总说,一壶热水下去,什么感冒都会好。你怎么屁事这么多?”
于是无法反抗而且屁事很多的小昼叶蜷缩在被子里,在穿透她眼睑的阳光中,听见了淅淅沥沥倒水的声音。
……
那声响如鼓点,如沉闷的雷,却更像是穿透十年的雨声。
十五岁的沈昼叶蜷缩在客厅的沙发里头,柔暖阳光拢于她的身上,她的习题集摊开着,书中间夹的笔啪嗒掉进地毯里面。
她的小诺基亚屏幕亮起,来了条新短信。
沈昼叶烧还没退,被从梦中扯了出来,朦朦胧胧地按开了短信。
小液晶屏幕上一行字,来自初三四班班长:
“感冒的时候多喝热水。最好一壶起。”
蜷在被子里的沈昼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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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呼吸道感染,别名感冒,特点是无论吃什么特效药,都得花七天才能病愈。
沈昼叶熬过了最难受的第一天,后面勉强重拾了一些人类的尊严,第二天不得不装着一大包抽纸,去清华园上电学和光学的联合培训。
培训是翘不得的,尤其是对沈昼叶来说。
竞赛集训的地方在清华的理科大楼,位于海淀校区的西北角,红砖白护栏,绿树成荫,墙上爬满翠绿的爬山虎,是上世纪初的建筑风——毗邻天文馆和长春园,距离工字厅也非常近,是老院系物理学院与数科院的大本营。
——有一种与中学不同的,十五岁的沈昼叶暌违已久的,大学特有的学术浪漫。
沈昼叶拼命忍着咳嗽,走进晨光熹微的教室。
那教室是标准的大学的阶梯教室构造,沈昼叶看见梁乐早就已经到了,就和他开开心心地打了个招呼,跑到他身边坐了下来。
梁乐关切地问:“你感冒了?”
沈昼叶鼻音很重,点了点头。
“高中部里你和陈啸之的事儿都传开了,”梁乐说:“毕竟学校门口见了血,后来传得神乎其神的……我后来都听到陈啸之被捅死的版本了。”
沈昼叶由衷感慨:“在我们初中部的传闻里他只是被捅得肠穿肚烂,没想到在高中部直接被捅死了……人言可畏啊。”
梁乐笑了笑,问:“他没事吧?”
沈昼叶摇了摇头,示意他还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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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要来讲光学的老教授迟迟没来。
那老教授名叫杨聂,非常的老牌,据说已经七十多岁,因为身体原因已经许久没带过课了——这教授只闲暇时给自己还没毕业的硕博改改论文,已经连自己学校的本科生研究生的课都不带,更别提来带这群中学生的竞赛培训了。
此番学校请杨教授来上课,应该是请了人才说动的。
沈昼叶等了半天,等上课等得神志都有点不清醒,就去厕所洗脸。
她刚进厕所,在站在洗手台前以拧开水龙头,就突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在走廊里响起。
“——初中部的那个沈昼叶,”一个男孩的声音在厕所外低声道:“你们听说她的事儿了么?”
被点名点中的沈昼叶胃一抽抽,看向镜中的自己。
早晨的光映射着大理石地板,又映在她的脸上,显得她面色外的白。
另一个人道:“……我听说了,反正我从来没考过级部五百名。真不知道她有什么勇气来培训……”
一开始的那个男生说:“鬼知道啊,搞不好是以为这是捷径……”
一个女生弱弱地道:“……不过她的随堂小测考得挺高的啊,作为初中生很厉害了吧。”
“初三的班里倒数的,哪有可能在这这么厉害,”一个尖细的声音轻蔑道。
“抄的吧。”
“就是就是。初三,一个女生,都没学过高中物理,小测的那变态题都能考八十多?……假得过头……”
被八卦的人将手伸进进水流之中,掬起捧水,晨间阳光映了进去。
——太阳之下无新事,连人群的八卦都是相通的。
抄的小测卷。不自量力的寻求捷径。来自年龄稍大些的人的歧视。甚至还有理工科传承已久的、从中世纪就沿袭而来的,对女性的轻蔑。
沈昼叶还没来得及感到一点礼仪性的难过,厕所隔间门忽然就被推开,里头走出一个陌生而存在感很强的老太太。
“……那女的完全就是来凑热闹的,在咱们校门口被救了的不也是她么?”
“…………搞不好是来专门谈恋爱的……”
沈昼叶又被自己身上的八卦多样性震惊了……
清晨的阳光里,那陌生的老太太一头花白头发理得精短,穿着子衬衫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步伐却非常矫健。
门外八卦之声不绝,而老太太只漠然扫了门外八卦的人们一眼,便将教鞭夹在腋下,以布满青筋的手指拧开了水龙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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